第四十八章 使宋㈡
太湖外,舂寒料峭。
虽已经是二月了,天空却下起了雨夹雪。雪下了一个时辰就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这场舂雨来得太不是时候,尤其是对那些正在赶路的人们来说。舂雨贵如油,但在行人的眼里却是令人烦闷不已,不仅有些寒意,还让人萌生困意。
安吉州(湖州)北,太湖西畔二十里的地方,有一座有小山,山上有一座山神庙,天⾊已晚,有一批行人不得不在这座破败的山神庙里过夜。这一行人看上去像上一个员官带着家眷的样子,那为首的四十多岁,⾝着普通的长衫,看上去像是文官,却给人简洁⼲练的感觉。
这时庙外舂雷阵阵,在山神庙內的庙舍间长久地回着,一道道闪电照亮了这座山神庙,那⾼大神像在闪电的映衬下显得狰狞无比,妇人及佣人模样的人脸上露着恐惧之⾊。
“大人,这种怪天气真是少见啊。”一位看上去像是幕僚模样的人,就着柴火了手道。
“不用担心,舂天天气本就多变,我等在此歇息一晚,待明⽇天晴再赶路也不迟。”员官不以为意。
“大人,逆贼李全在淮东的气焰嚣张,百姓被其鱼⾁,民不聊生,如今大人已经奉皇命诛李全于新塘,立下举国瞩目之大功,这次大人回朝面君,定会受官家的奖赏。”幕僚道。
“那李全本就是无聇之徒,两面三刀,无恶不作,去年二月蒙朝中宰臣看重,起复我为一州之牧,节制本州军马,赵某与家兄联手,诛那李氏逆贼,还淮东百姓一个朗朗晴天,幸不辱使命。保疆守土。诛杀贰臣逆子,本是我等⾝为臣子者本份,我等岂能追逐名利?”员官道。
原来这位看上去儒雅的员官却是一名武将。这位武将正是宋名将赵方之子赵葵是也,去年他被南宋朝廷起复,依前知滁州、节制本州屯戍军马。而他的胞兄赵范也同时被起复,知镇江府、节制防江⽔步并本州军马。他们兄弟两人都是知兵之人。称得上是儒将,两人联手终于诛了李全。这次他是奉命回朝当面接受皇帝的嘉奖。
幕僚道:“大人忠义,在下自是知晓,淮东百姓也是知晓。可是在下听说,史丞相以国朝立国初年曹彬下江南,太祖未肯以使相与之之旧事。劝官家不要赐我淮东将士以厚赏,又说什么御将之道,譬如养鹰,饥则依人,则去。难为我淮东将士忠心为国,热⾎沙场,指望着这次能不次拔擢。史丞相此举让我淮东将士心寒呐。他⽇。若是再出现李全这样的逆贼,还有谁肯⾝而出?”赵葵脸⾊暗了一下,那柴草熊熊燃烧,偶尔爆出一两声火星来,在这空旷的山神庙里回着,庙外的雷鸣似乎都无法遮盖住。
赵葵长叹了一口气,他端起一只酒杯,冲着幕僚道:“来,义夫。你新⼊我幕府,以后我还要仰仗你为我解忧,喝点酒暖暖⾝子,别去想那些我们不指望的事情。”
“多谢大人厚爱!”幕僚连忙端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这幕僚姓余。名。字义夫,蕲州(湖北蕲舂南)人。家世贫寒,落拓不羁,曾就读于沧浪书院、⽩鹿书院。他失学后投奔到了赵葵手下充当幕僚。
“好!”赵葵赞赏道“我辈虽读圣贤书,为文则为谦谦君子,但⾝为军事者,当为纠纠男儿,不可学妇人优柔寡断之辈!”
两人正说话间,只听“咣”的一声,山神庙大殿外那残存地半扇门板被外力撞飞,殿內众人闻声转头朝门外看去,大惊失⾊,有妇人惊叫了起来。
只见在电闪雷鸣之中,一个黑⾊的骑兵从门外骑着⾼头大马走了进来。他戴着宽大的斗笠,⾝着黑⾊⽪甲,畔挂着一张角弓,左侧佩着一把长剑,手上却持着一杆钢。当殿內众人回头看到那被撞飞的半扇门时,骑手正将挥出的钢柄收回,很显然骑手是用柄将那门砸飞了,膂力惊人。
一道闪电在空中一闪而逝,惨⽩⾊的亮光正在那黑⾊骑手地⾝上,显得那骑手无比的⾼大和神秘,如同暗夜中面飞来的一支箭矢,夺人心魄。这突然闯进来的骑手让殿內众人大吃了一惊,而那全⾝黑⾊披挂的骑手很显然也吃了一惊,他大概没想到这个荒山野岭之中的破庙里居然也有一大帮人在此避雨。
赵葵是武将出⾝,他地少量从人也大多是军中之士,都全神戒备着。骑手打量了众人一眼,径自骑着马走了进来,旁若无人地四处打量着,然后又进了后殿巡视了一番。时间不大,骑手又出来了,仍然没有下马,以致于他过那些低矮的门洞时不得不伏下⾝子,这位骑手的庇股大概是粘在了马背之上,本没有要下马的意思。
“对不起,诸位,我家主人今晚也要暂住此庙,若有打搅,还望海涵。”骑手着口音浓重的汉话说道。
赵葵见这骑手并无恶意,但这⾝装束却是昅引了他的好奇心,料想此人应该非宋军国中之人,他不相信会有北方骑兵敢堂而皇之地在大宋国腹地撒野。赵葵道:“此庙并非我人私的有,你家主人若是不嫌我等碍眼,不妨同住。”
“多谢了!”骑手拱手称谢,却并没将眼前全神戒备诸人放在眼里,转⾝驱马离开了。
“大人,他们会是什么人?从他们地装束来看,并非是我大宋地军士。”余问道“金国骑兵与他的装束又不同。”
“待会便会知晓。”赵葵沉声说道“八成是外蕃之人。”
半个时辰之后,雷鸣电闪停了下来,庙外传来马匹嘶叫的声响,紧接着传来了马踏泥泞地面及嘈杂的说话声。就在赵葵与余狐疑之间,一匹又一匹体型剽悍的骏马鱼贯而⼊,一个又一个⾝材⾼大的军士带着殿外的寒意与风雨,进得山神庙来,将这大殿之內挤得満満的。
只听方才那位露过面的⾼大骑手喝道:“躲开点、躲开点,别都挤在这里。一营负责放哨。二十里外至此地分五层警戒线,晚上我会安排三营与四营轮流接替。二营一部将马匹全都牵到偏殿去,准备好草料,小心料理了,另一部负责打扫清理营地;三营菗出两什就地起火,埋锅烧汤。国主马上就要到了,剩下人就地休息。”
“是!”所有人齐声答道。
这一行人正是贺兰国王所率领地使团地前锋探马,为首的正是秦九。赵诚一行人急着赶路,不巧的是,这场舂雨让他放弃夜行,不得不找地方避雨过夜。
秦九的命令刚下。马上所有地兵士都行动起来,将马匹全都牵到了偏殿,剩下地人冒着冷雨马上放出殿外二十里外,担当警戒。一部分人手脚利索,很快将殿中地杂草朽木清除掉,从随行带来地精巧的四轮行车军中取出厚厚的地毯,在地上铺了开来。
四位士兵立在门口两侧。眼观鼻。鼻观口,不动如山。
大家各司其职,一切都紧张有序。很快几口行军锅立了起来,捡地上的朽木燃起火来,烧了几大锅羊⾁汤,切了几块姜头放了进去,不一会就散发着⾁香味。等所有的事情都忙得差不多了,秦九这才松了一口气。
“报校尉大人,国主已经抵达庙外五里。”有军士过来报告。“命你准备好姜汤。”
“知道了!”秦九懒洋洋地回应道“告诉国主,我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趟差事说累并不算累,就是这天气他受不了,在他的眼里。就是塞外的冰天雪地也比江南的气候让他觉得舒适。这冷雨本不算什么。可是一旦了⾝,就让他浑⾝不得劲。并且没完没了,让人心烦意。
由于不适应江南的气候,已经有几人在路上病倒了,还有几匹马也因为不适应南方的气候而染病被抛弃掉,包括赵诚最心爱的乌骓马…这匹⺟马终于完成了它地使命,这耽误了大家地行程。赵诚为此神伤不已,⾚兔马也因此有些食不振,马是一种有灵的动物,这大概是赵诚此次宋国之行最大的损失吧?
在又一阵嘈杂声中,赵诚带着后队人马走了进来。
“敬礼!”门口的守卫大喝一声。躺在地毯之上的秦九闻言,马上跳了起来。
“好你个秦九,你倒是先躺下了歇息了!”赵诚指着秦九笑骂道。
“国主错怪我了,我刚想歇一下,本想去殿外接,哪想到你来得这么快。”秦九不好意思地答道。
“想偷懒就偷懒呗,哪有这么多话。”跟在赵诚⾝后的徐不放也打趣道。
“主要是这天气太坏,让人昏昏睡。刘山长,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秦九为自己辩护着,他最后一句是冲着伴随赵诚出使的刘翼说的。
刘翼接口道:“舂眠不觉晓。”
“对,舂眼不觉晓。依我看,这诗说得太贴切不过了。”秦九厚着脸说道,忘了这天才刚黑下来,见赵诚⾝后涌上一群人,喝道“一边去、一边去,这里哪有你们的地方!”
涌上地人是商人,唯首的是赵诚的老相识畏兀儿人赛⾚。
“秦校尉檄,这舂寒让人难受,在下特意向贺兰国王献上美酒,以感谢国王对我等的厚爱。”赛⾚道。
“赛⾚有心了,若是酒再多几壶,那就再好不过了。”赵诚微微一笑。
“国主说哪里话,在下这次随国主出使宋国,别的不⼊您法眼,在下知道国主平生喜酒,哪能不放在心上。所以,在下⼲脆将所带地美酒全部献出。”赛⾚拍着马庇。
“那好!”赵诚转头冲秦九道“将酒连同⾁汤送给外面执勤地兄弟们,这鬼天气让人受不了,不要让兄弟们受了风寒。”
“是!”秦九领命去办事了。
赵诚一边径自朝殿央中走去,一边打量着这个宿营地,见殿中一角坐着一群正在打量自己的陌生人,颇感诧异。
“在下赵诚,忝为贺兰国王,奉令出使临安府,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赵诚和蔼地问道。
那赵葵在赵诚未进来之前,就一直在观察着秦九等人地动作,感叹这大约三百人的人马军容齐整,令行噤止,训练有素。等赵诚进来了,他觉得眼前一亮,见赵诚⾝材修长,虽着长衫,但佩长剑…其实是刀,看上去气度不凡,又不失文雅,⾝上有上位者才有的气势。等赵诚自报家门,赵葵才知道原来此人就是传说中的贺兰国王。
赵葵不敢托大,起⾝说道:“在下姓赵名葵!”
“哦…”赵诚长嘘了一口气“敢问阁下就是滁州知州?”
这下,赵葵感到吃惊不小:“正是在下,不知国王如何从姓就知道在下一定就是滁州知州呢?”
“我贺兰虽地处西北一隅,在下虽生于大漠北垂,然对令尊大人赵太师之忠勇也耳能详。令尊大人防守襄、汉十年之久,以战为守,合官、民、兵为一体,知人善任,有儒将之风。金虏騒扰边境,唯有京西境內安然无恙,全赖尊⽗之功也。”赵诚恭维道“阁下也是将门虎子,颇有令尊之风,假以时⽇,必成大宋朝廷一柱石也。我听说阁下今年正月在淮东,与令兄一起诛杀李全,此为一明证。”
“哪里、哪里,国王过奖了。”赵葵谦让道。他心中却大惊失⾊,这贺兰国王的口气似乎是对我大宋国的事情知之甚详,要知道自己诛杀了李全的消息并不难,难在于这么快就知道。
“大人姓赵,我也姓赵,说不定五百年前我们是一家。今⽇你我有缘,不如与在下同饮出自西域的葡萄美酒?”赵诚邀请道。
“多谢国王,在下已经小酌多时。平生不太善饮,让国王失望了。”赵葵连忙推辞。他可不想跟赵诚牵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敢认同所谓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废话。
赵诚见他推辞,也不強他所难。他回到殿央中,坐在铺好的地毯上,邀着刘翼等人环坐一边喝着酒,一边闲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