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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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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宏伟空旷的指挥控制中心大厅里,灯火辉煌,将星闪烁。

  大厅前方,是十几台计算机,由总参N部副部长宮泰简指挥校级参谋人员若⼲,分别同陆军各集团军的局域网联通。这里正在进行的,是全军部分陆军师(旅)长地面作战数字化建设研讨答辩。采取的是考官集中、考生分散、网络链接的办法。参加答辩的都是各集团军精选出来的优秀的师(旅)长。答辩內容既有宏观理论,也有实际思考。

  军委K首长、总部首长唐云际和总部几名首长坐在观摩席的第一排,二十几名来自各‮区军‬和军兵种的⾼级将领分布在第二和第三排位置上。正前方是二十五米长、十米⾼的‮大巨‬荧屏。

  荧屏上,一位微胖的大校军官正在侃侃而谈:“‮入进‬信息时代,陆军地面战争的战法已经发生了‮大巨‬的变化,由于机动和伪装能力较差,战线漫长而又行动迟缓的地面‮队部‬,很容易受到数十甚至数百公里以外的远程火力的袭击火空中打击。因此,我们应该充分注意探讨非线式作战,即集中兵力攻击敌人后,随即化整为零,以小分队为作战单元。这种战法‮场战‬兵力密度小,结构不规则,流动性大,杀伤力強。作战的目标不以攻城掠地为目的,而在于消灭对方有生力量,尤其是袭击对方指挥通信系统尤为有效…”

  在大校军官的⾝后,是中东战争的背景资料。

  唐云际⾝边和⾝后的将领们目不转睛地盯着荧屏,没有人议论。钟盛英也在其中,偶尔在笔记本上记下几笔。

  K首长问:“此人是谁?”

  一位中将应声而答:“55集团军111师师长孔宪政。”

  K首长未置可否。

  荧屏上换了一副背景,又一个大校军官出现了:“在二十世纪末,几场⾼技术局部战争显示,未来陆战的作用和地位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信息传输的数字化,⾰命性地改变了指挥和作战形态,能够实现信息收集、传输、处理一体化,横向技术一体化,武器装备智能化,从而使上级与下级之间、友邻‮队部‬之间,单兵与武器平台之间、武器与武器之间的心细交流成为可能,指挥员的指挥艺术出现了⾼度简捷个⾼度复杂两个极端…”

  这位军官的⾝后,是海湾战争的背景资料。

  K首长仍然面无表情。总部一位首长问道:“这位同志是哪个‮队部‬的?”

  一位少将回答:“集团军99师师长杨国放。”

  荧屏上杨国放仍在引经据典:“数字化‮队部‬的结构和编成不同于今天的梯队式编组,而是由数字化单兵和司政后作战平台形成的人——机系统为战斗单元组件,以若⼲个个战斗单元组件集成战斗模块,以若⼲个子系统集成联合作战系统…”

  K首长举起了一根指头,宮泰简马上发出一道口令:“切换7322。”

  霎时,许景郁消失了,海湾战争的背景消失了。荧屏变得明快起来,一幅‮国中‬的山水画出现了。那是在一片茂密的丛林里,一群⾝着奇装异服的‮国中‬士兵端着形状奇怪的武器在收缩前进,随着这支小分队位置的变化,屏幕一角的坐标数据也在飞快地滚动,一个少校指挥员在荧屏上报告:距离六千米,方向3-78,发现运动目标。

  荧屏上立即滚动出一组数据:炮兵标尺264,射向向左0-09,火力准备。第三支队完成迂回,准备接敌。

  背景淡化,出现了一个⾝材颀长、目光沉静的大校军官,面向镜头:“按照军委的要求,从数量规模型转向质量效能型,从人力密集型转向科技密集型,我们88师依靠自己的力量进行了尝试,在科研机构的支持下,研制出BIC单兵资源整合器,建设了便携式区域载波系统,解决了在没有卫星支撑条件下的军师(旅)局域数字化传输支撑体系,并以教导队为主体,建设了一个模拟数字化营作为地面作战单元,在集团军和师一级指挥系统支撑下,在遂行同样作战任务的前提下,它的作战能力大于一个步兵旅。下面,以228渡海登岛山地作战演习为例,我们向首长们汇报88师数字化单元的作战情况…”

  背景清晰出现,一支小‮队部‬在一片岛屿里徒步穿揷,另一支小分队乘坐装甲车前进。大校军官对着镜头,金属指挥棒在掌心轻轻地敲动:“在大纵深无后方非线式作战中,我们战术原则是新概念游击战,首先是动得快,第二是蔵得紧,第三是打得准,第四是撤得出。88师的数字化营是以空降手段‮入进‬战区的,他们已经凭借BIC终端平台抵御了电子侦察和信息⼲扰,在敌纵深內潜伏了六个小时,对于这种信息伪装的效果,可以请专家进行鉴定。必须说明的是,在228演习中,88师数字化营节节胜利屡屡得手,是有很多外在因素的,首先是‮场战‬环境欠逼真,‮民人‬战争思想体现得不充分。二是双方数字化程度反差较大,属于非对称演练…如果是在‮实真‬的战争环境里,我们仍然不能确保88师的数字化营有战必胜,它还有待于检验…”

  K首长竖起两根手指,宮泰简下了一道指令:“停!”

  荧屏上的大校军官定格了。

  唐云际问:“是不是岑立昊?”

  钟盛英答道:“正是,22集团军88师副师长岑立昊。”

  唐云际说:“噢,有点变化,好像瘦了点。”

  K首长没有表态,环顾四周,说:“上午就到这里吧?”

  唐云际说:“好,首长休息一下。”

  K首长说:“钟盛英同志留一下。”

  将领们纷纷起立,夹起公文包,离开了控制中心。

  K首长对正在准备撤离的宮泰简说:“你也等一下,把88师现在的实况给我调出来,看看那个岑立昊在⼲什么。”

  宮泰简指挥参谋们一阵忙活,把88师的实况投放在荧屏上。

  二

  洗剑山下,一号营区的露天平坝上,整队挂着一帧横幅: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典礼。模拟数字化营、特种兵营、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以及保障分队正在整队。

  岑立昊和刘尹波在韩宇戈、栗奇河的陪同下,一路谈笑风生地走进会场。远远望去,会场有千把号人。

  刘尹波低声对岑立昊说:“老岑,洗剑山基地是归你直接指挥的,从数量上讲,有一个团,从质量上讲,至少相当于一个旅,从层次上讲,都是我们88师的精英。你在这里,才是最有实权的一方诸侯呢。听说过吗,外电有报道,Y国的考夫特将军说‮国中‬陆军正在某地建设一支精锐之旅岑家军,养精蓄锐,兵肥马壮。你岑立昊的名字已经同戚继光相提并论了。”

  岑立昊说:“我也听说了,这些‮八王‬蛋搞‮报情‬的,简直是把我放在火上烤啊。共产党的军队,什么岑家军戚家军的,这话传到上面,我的⿇烦恐怕就来了。你刘政委可得替我辟谣啊。”

  刘尹波说:“你紧张什么?没准这是‮报情‬部门故意抛出去的假信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威慑嘛。我们支持你搞岑家军。”

  岑立昊说:“感谢党委对我的信任,使我能够心情舒畅地做点实际的工作。”

  刘尹波说:“师党委也应该感谢你,把提⾼战斗力的最本质的工作承担起来了,为全师的科技练兵形成了龙头。”

  岑立昊说:“谢谢刘政委的鼓励。”

  现在,岑立昊和刘尹波的位置调了个个,说起话来,就有了些微妙的客套,寒暄也多了,不像岑立昊当师长那个时期,什么都是直来直去。

  负责整队的⻩阿平见首长们到了,下了一道“稍息——立正!的口令,然后向岑立昊和刘尹波正步走来。走在前面的岑立昊已经做好了接受报告的准备,突然意识到不妥,连连向后退了两步,把刘尹波让在了前面。

  刘尹波微微一笑,表情矜持,用眼神接受了岑立昊的谦让。

  ⻩阿平向刘尹波敬了一个礼:“政委同志,88师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典礼准备完毕,是否开始,请指示!培训队队长⻩阿平。”

  刘尹波还了个礼,说:“开始。”

  ⻩阿平正步返回队列‮央中‬,下令:“坐下!”

  坐下后,刘尹波和岑立昊相视一笑。岑立昊说:“好险,差点儿又抢了刘政委的镜头。”

  刘尹波说:“其实在88师官兵的心目中,你还是一号。”

  岑立昊说:“刘政委此言差矣,我已经找到了副师长的感觉。”

  刘尹波说:“但这种感觉并不是每时每刻都存在的。”

  岑立昊说:“一不留神就忘了,也是难免,但能够幡然醒悟。”

  刘尹波说:“其实你用不着向后退两步,免得以后还要重新再找一号的感觉。”

  岑立昊说:“那种感觉不用找也有,这种感觉不刻意找不行。”

  刘尹波怔了一下,随即就笑了起来:“你这家伙!难怪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岑立昊说:“刘政委请就位吧。”

  按照既定程序,由刘尹波在开学典礼上作动员。刘尹波落座后,环视会场,又转向岑立昊,客气了一下:“岑副师长,那我就先说了?”

  岑立昊微笑,点头。

  刘尹波清了清嗓子,开始了即兴动员:“同志们,今天,我们88师的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队开学了,这样的培训,在我们88师,是破天荒第一次,不仅必要,而且必须。本来,最有资格作这个动员的是岑立昊副师长,但岑副师长谦虚,让我来讲。那我就谈一点个人的观点。记得一年半以前,岑副师长刚刚回到88师担任师长的时候,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保障军队打胜仗,就是最大的讲政治。这一年多来,88师官兵的观念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包括我本人。全师的各项工做出现了许多进步,也付出了一些代价,但是,88师的战斗力得到了充分的提⾼,这是不可否定的。随着世界新军事⾰命形势的曰新月异,战争形态瞬息万变,对于我们的政治思想保障工作也提出了许多新的课题。一方面,我们要发扬我军思想政治工作的优良传统,同时,也必须适应未来⾼技术条件下的实战需要,研究新问题,提⾼政治保障能力。正是基于这个目的,才有了政工军官心理战培训工作。这里,我还想用岑副师长的话来阐述师党委的决心,我们搞这个培训,一切着眼于实战,绝不搞形式主义,绝不是为了给上级看的,绝不仅仅是为了开现场会。同军事指挥员补习班的措施相同,结业的时候,谁的成绩不合格,谁就继续补习。我还套用岑副师长的话,谁拿师党委的决心开玩笑,我们就拿他的乌纱帽开玩笑…”

  在刘尹波作动员的过程中,岑立昊端坐如钟,表情严肃。

  三

  远在千里之外,K首长凝视荧屏,对钟盛英说:“这个岑立昊,大树虽倒,雄风不减。看来在88师已经根深蒂固了,这个姓刘的政委就很推崇他嘛。”

  钟盛英笑笑说:“首长,如实向您汇报吧,这两个同志,原先是一座山上的两只虎,刘尹波同志步子稍慢了一步,是很不服气的。现在看来,岑立昊锋芒被挫了一些,刘尹波同志反而很注意了。”

  K首长说:“位置变了,姿态也变了,总体看,素质都很好。”

  钟盛英见K首长和颜悦⾊,趁机说:“岑立昊同志降职一年多了,丝毫没有消沉,他‮导领‬的那个科技练兵基地龙腾虎跃,这次…”

  K首长举起了手掌,钟盛英马上缄口。

  荧屏上,现在是岑立昊在讲话——

  “我非常同意刘尹波政委的动员,也非常感谢刘政委对我本人和88师科技练兵训练基地工作的充分肯定。我再一次強调,从今天这个培训班开学开始,参加培训的政工军官必须迅速‮入进‬战争状态。老话说,两个秀才谈书,两个屠夫谈猪,我们这些军官,不论是业务军官还是政工军官,归根到底都是军官——军官,就是带领军队打仗的‮员官‬,我们在一起的话题,中心和重心都只有一个,那就是战争。自古以来,所有的战争都是在两条战线上进行的,一条是有形的拼杀,一条是看不见的心理较量,而且心理上的较量总是先于‮场战‬上的拼杀,所以兵法上说,胜者先胜于心,心先胜而后战胜。古代‮国中‬大军事家都很推崇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的战争指导思想,可见心理战的重要地位。同志们一定防止一种情绪,指挥战斗绝不仅仅是军事指挥员的事,在我们中‮军国‬队,政工军官的心战指挥至关重要,甚至是一场战争胜利的关键…我们不能要求大家都先学会心理学才来研究心理战,但是,我们必须做到掌握我们自己的心理,必须搞清楚在未来战争中我们将同谁打仗,将怎样打仗,将怎样有效地实施心理战。不一定都是⾼深的理论,还是从问题入手,关于心理战我们还不明白的问题有多少,我们弄明白这些问题的可能性就有多少。一点一滴地学习,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弄明白,积少成多,就是成功…”

  K首长说:“看来,这个岑立昊是把解决问题当作提⾼战斗力增长点的途径,这个观点很有意思啊!”钟盛英察言观⾊,不失时机地说:“岑立昊务实,他这一手也确实有效。”

  K首长笑笑,说:“是啊,现在就缺务实的人——我说的是真务实,而不是⾼谈阔论坐而论道的那种。这个岑立昊是很注意抓落实。你是不是很欣赏他?”

  钟盛英说:“现在的军官有几种类型,一种是管理型的,一种是维持型的,一种是打仗型的。岑立昊是打仗型的。我是很欣赏他。”

  K首长说:“他打过仗吗?”

  钟盛英说:“他两次参加过边境战争,都很出⾊。还立过二等功。”

  K首长看了钟盛英一眼:“哦,这在现有的师级军官中恐怕不多见。至少说明,他有战争意识,不惜⾝。那么,⾼科技战争他没打过,但有想法,纸上谈兵很有风采啊。”

  钟盛英说:“首长,岑立昊是很注意结合实际的…”

  K首长挥了挥手:“你紧张什么?我说的纸上谈兵不是贬义啊,没有真打,大家都是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能够谈出水平的,无论如何也要比那些连纸上谈兵都一塌糊涂的人強得多。”

  钟盛英心里的石头这才落了地,说:“关于岑立昊的降职,其实…”

  K首长又举起了手,钟盛英立马止住了话头。

  “钟参谋长,你来分析一下,这个岑立昊,如果我们还让他在副师长的位置上⼲个两年三年,会出现什么情况呢?”

  钟盛英愣住了,他摸不透K首长的‮实真‬想法,很替岑立昊担心,因为‮区军‬党委已经有了动议,要在近期恢复岑立昊的师长职务,调辛中峄到集团军司令部当副参谋长。万一,老人家给个反话,那就…⿇烦了。

  钟盛英沉昑一会,字斟句酌地说:“按我对岑立昊的了解,他是能够承受的,而且会一如既往,可是…这样使用岑立昊是不…不是有点过于苛刻了…”

  K首长说:“我这里有岑立昊同志的一份报告,不是现在写的,是前些年他还在N部当副局长的时候,跟我一起到边疆考察之后我让他写的,其中有一个观点是,如果把一个师的人力和财力消耗投放在一个旅的建设上,军官待遇至少提⾼五倍,军官的事业心至少能够提⾼五倍,更新装备,效能至少提⾼十倍,战斗力至少提⾼十倍,以这样的一个旅去同原来的一个师比较战斗力,后者必败无疑。我不认为这样的比较完全科学,但我认为这个思想是符合走精兵之路的原则的。我们也不妨探讨一下,就以他们88师那个特种兵营、模拟数字化营为基础,搞一个试点数字化旅,由岑立昊担任旅长,你觉得如何?”

  钟盛英说:“我相信他会很愉快地接受。但是,首长,他是当过师长的人,应该给他一个师,虽然说能上能下,可他已经…”

  K首长继续微笑:“老钟啊,我这是在跟你探讨问题,我一个人也没有权力决定一名师级军官的升降。但是,我倒是想建议你们,如果不搞这个试点数字化旅,那么你们就不要急于很快恢复岑立昊的师长职务,他要是继续不松劲,那就说明他修炼成功了,他要是想不通,也只能说明他是平庸之辈。我们用⼲部,能上能下说得好,说了几十年,可真正能上能下的有几个?用⼲部,要有长远眼光。”

  钟盛英说:“首长⾼瞻远瞩,我们是怕把人才误了,岑立昊…”

  K首长说:“怕什么,他还年轻。让他再当三年副师长,是人才就会变成大人才,不是真才,误了活该。”

  钟盛英心中暗暗叫苦:“那好,我回‮区军‬之后把首长的指示向司令员和政委汇报。”

  K首长说:“再说一遍,不是指示,是建议。”

  四

  很长时间过去了,岑立昊还没有体会出,那天在陀螺村里那位名叫桑谯的老中医话里的玄机。

  那天给苏宁波过了生曰,⻩昏就降临了,一行人告辞了苏宁波,就要离开桑谯那个院落,老翁突然说“这位大个子请留步。”

  岑立昊站住了,这一群男人中,除了翟志耘和刘尹波一米七六,只有他是一米八零。

  岑立昊见刘尹波等人似乎并没有在意,径直往前走,迟疑了一下,等老翁走近。

  桑谯说“年轻人,想不想让我给你相个面?”

  岑立昊吃了一惊“相面?搞封建迷信?那哪儿成啊?”

  桑谯看出了他的心思,说“我相这个面,可不是掐指妙算。中医讲究精气,凭精气可以辨神采,凭神采可以料未来——也不是说前八百年后五百年,但是短时间的动向是可以预测的。”

  岑立昊说“请赐教。”

  桑谯说“一,你是‮员官‬,脸上有官气;二,你是好官,脸上有正气;三,你是武官,脸上有硬气;四,你最近背时,脸上有晦气。我说的是否属实?”

  岑立昊心想,换了便衣,也没军衔,难道脸上还写着个官字吗?大约是走了官步吧。又一想,很有可能苏宁波把我的情况都告诉这个老人家了。岑立昊说“句句属实。”

  老翁说“送你一句话,退一步,进两步。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心情好,什么都好。”

  岑立昊说“谢谢。”

  当时只留意了一个“心情好,什么都好”但是回来后一琢磨,老翁的意思分明是递进似的,心情好是建立在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基础上的,而能够‮入进‬听窗外花开花落、看天上云卷云舒的境界,则又以退一步进两步为前提的。回首往事,档案里已经有四个处分了,最早的是打球打裁判,第二个酗酒放鞭炮,第三个是洗剑抗洪抢险瞎指挥,第四个也是最严重的就是降职了,处分始终伴随着前进,好像步步都是错的,但处分又没有妨碍前进,又好像步步都没有走错。那么这个退一步进两步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莫非是暗喻当年当排长的时候受处分,上了前线就当了连长?抑或是那年从团长位置上下来,到总部去当参谋,此后五年异军突起,回到88师当师长?如果那时候的退一步进两步有点牵強的话,那么现在由正转副确实是退一步了,果然会进两步吗?那真是异想天开了,以目前种种迹象分析,毫无此种可能。

  想不明白了,就联想到苏宁波,他想,这可能是苏宁波知道他的处境,怕他一蹶不振,让这个老翁出面给他注射一支強心针吧!那就姑且信之,不负苏宁波的良苦用心。

  从陀螺村回来的路上,岑立昊一再追问,把苏宁波安排在陀螺村养病需要花多少钱,他是想把这笔钱承担起来。

  翟志耘说“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两万元而已。”

  岑立昊说“这两万我出。”

  翟志耘说“为什么?你又不是她丈夫。真是自作多情。”

  自从岑立昊被降为副师长,翟志耘跟他说话就随便多了。

  岑立昊讪讪地说“可是我总觉得这件事情应该由我承担,毕竟,毕竟…”

  翟志耘说“毕竟什么?真要你承担你能承担得起吗?我给桑谯只有两万,但是,我以苏宁波的名义,给他那个炎⻩中医研究会捐款你知道是多少吗?说出来你别吓住了,三百万。”

  岑立昊呆住了,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钱啊钱,还真不是个坏东西。暴发户翟志耘啊,也还真不是个坏东西。”

  翟志耘没听明白,鼓起眼珠子问:“你说什么?”

  岑立昊回过神来说“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

  “钱的事情以后就不再提了。”

  全军部分陆军师(旅)长地面作战数字化建设研讨答辩结束后,岑立昊的心理已经完全平衡了,始终坐镇在洗剑山下,心平气和地着手制定冬季训练计划,并开始对基地人员做部分调整。

  这天,岑立昊把姜晓彤和陈欣欣叫到自己的办公室,岑立昊说:“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们二位来吗?都是好消息。你们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都有大的抱负,洗剑不是你们的久留之地。我已经向辛中峄师长和刘尹波政委报告了,建议陈欣欣同志报考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

  陈欣欣疑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瞪大了眼睛:“岑副师长,这是真的?”

  岑立昊说:“当然是真的。我问了⻩阿平同志,报名时间是每年的三四月间。这几个月,你抓紧复习,多看看文艺理论书籍。”

  陈欣欣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动,说:“谢谢岑副师长。”

  岑立昊说:“小姜,你的事我知道了。我留了你两年多时间,这两年来,从你个人讲,损失很大。从88师的建设上讲,你贡献‮大巨‬。我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致谢。”

  姜晓彤差点儿就热泪盈眶了,站起来问:“师长,88师不需要我了吗?”

  岑立昊说:“永远需要。但是,我不能再耽搁你了,你应该深造,你应该有更大的作为。”

  姜晓彤说:“可是我不想离开,我已经把考研的事忘记了,去年的通知书都来了,我都放弃了。”

  岑立昊说:“你可以放弃,但组织上不能忘记。栗照展教授最近也在‮京北‬讲学,我和辛师长已经委托我的老上司宮泰简副部长,两次拜访了栗教授,并且把你所有资料都传真过去了,栗教授对你很欣赏,他说一年前你就被信息工程大学研究生院录取了,应该是没问题的。但是,时隔一年,你还必须准备重考。他会帮助你的。这是他给你的亲笔信。”

  姜晓彤怔怔地站着。她没有到桌边去拿那封信,只是用一种羔羊般无助的眼神看着岑立昊。岑立昊说:“即使你进了信息工程大学的大门,甚至,即使你离开了‮国中‬,但你曾经是88师的一名军官,永远都是对88师有过卓越贡献的人。88师会记住你的。”

  姜晓彤仍然一言不发,咬着嘴唇看着岑立昊。

  陈欣欣用胳膊肘拐了姜晓彤一下:“晓彤,你怎么啦?”

  姜晓彤白了陈欣欣一眼,又看了看岑立昊,突然说:“岑副师长,告辞了。”

  岑立昊似乎换了一副面孔,严厉地说:“姜晓彤,等一下,拿走你的信。”

  姜晓彤没有理睬岑立昊,也没有理睬陈欣欣,更没有去拿那封信,转⾝,拉门,大步跨出门外。

  五

  岑立昊有一个习惯,平时不看信,集中在一个时间看。现在是信息时代,有急事可以打电话,写信来讲的都不是急事。

  这晚九点左右,岑立昊剪开了一堆信,一封一封地看。

  颇令他意外的是,有宋晓玫的信。

  宋晓玫的信上说,上次在彰原市见到首长,特别‮奋兴‬,但是首长可能对她同范辰光的关系有些误解,其实范辰光是一个很正派的人,她想在彰原市开个分店,办执照和相关手续,范大哥完全是按照政策办的,她送了他十万元小意思,被范大哥严肃地拒绝了。另外,在同范辰光相处的时候,范辰光没有一点占便宜的想法,落落大方,显得很有男人风度。她感觉到范大哥真的是个好人,首长更是个好人,她希望好人都能好好相处,这样她下次再来彰原市的分店,就不会那么别扭了…

  看完信,岑立昊把它揉成一团,扔到废纸篓里。

  还有一封信,居然是杜朝本的妻子肖丽珠的。

  肖丽珠的信中说,从去年五月份开始,就有一个叫杜展佑的好心人给我寄钱,注名资助杜芩读书,现在累计已经达到两千八百元了。可这个杜展佑是谁呢?我问过辛师长和刘政委,他们都说不知道。我想了很久,突然明白了,杜展佑就是杜朝本的战友,会不会是你岑副师长呢?我觉得像。如果真是,请你不要再寄了。我现在的工作很好,收入够用。你也不必再为老杜內疚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再说,这件事情也不能怪你,只怪我们老杜窝囊。请你给我一个答复。

  看了这封信,岑立昊的心里又是一阵不好受。他想,肖丽珠十有八成是把“杜展佑”这个人锁定到他头上了,但是,他不能轻易暴露。他听说,小杜芩快考大学了,如果是地方大学,少不了又要花许多钱,‮儿孤‬寡⺟的,委实不容易。这项工作还得继续下去,尽管他并不富裕。

  看完信,岑立昊觉得情绪有点乱,翻了一本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

  把他从一种难言的苦闷和悲凉情绪中解脫出来的,是姜晓彤。姜晓彤打来电话说:“岑副师长,你能听我说点心里话吗?”

  岑立昊有些茫然,白天刚同姜晓彤谈过她上学的事,就发现她的表现有点怪怪的,这么晚了,不知道她打电话来要说什么。

  “是姜晓彤啊,说吧。”

  姜晓彤说:“算了,不说了。”

  岑立昊说:“怎么搞的,你姜晓彤一向是个痛快人,怎么变得呑呑吐吐的啦?是不是我岑立昊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啊?”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当然对不起我了,你太忽视我了。”但嘴上说:“师长,我失态了,冒犯了首长。”

  岑立昊说:“我倒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大的脾气。去信息工程大学,不一直是你的夙愿吗?”

  姜晓彤在心里说:“你是个白痴,应该知道的你一点也不知道。”但嘴上说:“师长,我是在听你的指挥,准备跟你一起参加战争啊。”

  岑立昊怔了怔,他当然能够感觉到姜晓彤气从何来。考虑片刻,他说:“姜晓彤,我给你讲个故事好吗?”

  姜晓彤无语,停了一会儿才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又是老套。”

  岑立昊说:“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当‘神圣同盟‘迫近巴黎、法国危在旦夕的时候,巴黎‮际国‬关系大学的师生要求投笔从戎,被拿破仑拒绝了。在拿破仑看来,用人是一时之需,育人是百年大计。缺乏兵员可能会导致一场战争失败,而停办教育则会折断民族长盛的命脉。我们要向拿破仑学习,保护人才。”

  姜晓彤说:“师长,我也给你讲个故事。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盟军最⾼司令艾森豪威尔爱上了他的英国女司机,中尉凯·萨默斯比,创造了一段举世瞩目、流传了半个多世纪的爱情佳话…”

  岑立昊及时地掐断了姜晓彤的话头:“我还给你讲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中‮军国‬队的一名师级指挥官手下有一名出⾊的女军官,在他最困难的时候,给了他‮大巨‬的安慰。这名指挥官也很喜爱这位女部下。但是,后来这位军官发现,他不能把这种喜爱深入地发展下去,因为,他和他的生命都不属于自己,他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生命,甚至没有权力支配自己的情感,因此,他放开了那个美丽而智慧的女子,让她得以在更加广阔的空间飞翔。一段缠绵悱恻的人间爱情从此结束了,一段更加现实和美好的人间真情从此开始了…”

  “师长,这是你的心声吗?”

  “小姜,我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应该以聪明的方式开始和结束。”

  “没有开始,何谈结束?”

  “为了避免结束,必须避免开始。”

  姜晓彤沉默。沉默良久说:“那么,好吧,我再给你讲一个故事。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后,有一个‮国中‬指挥官,带领一支精锐‮队部‬为‮家国‬利益而战,那个暗中深深爱着他的女子在遥远的地方为他祝福,当他所向披靡,获得赫赫战功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胸前的一枚勋章,当他遇到拦阻的时候,她愿意成为他脚下的一座桥梁…在第四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在一片洒満了落曰余晖的美丽的湖畔,一个伟岸的老人在沙滩上散步,他的手上牵着一条小狗,他的⾝边依偎着一个比他小十四岁的女人,那个女人叫姜晓彤…”

  “不,小姜,不会有了。”

  “不会有什么?是世界大战还是那片湖畔?”

  “小姜,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是今晚还是将来?”

  “晚安小姜,今晚我很踏实。谢谢你!”

  岑立昊说完,轻轻地庒下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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