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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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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曰子平平的过了一个月,一切人心上的病痛,似乎皆在那份长长的白曰下医治好了。天气特别热,各人只忙着流汗,用凉水淘江米酒吃,不用什么心事,心事在人生活中,也就留不住了。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阳的一面去午睡,⾼处既极凉快,两山竹篁里叫得使人发松的竹雀和其它鸟类又如此之多,致使她在睡梦里尽为山鸟歌声所浮着,做的梦也便常是顶荒唐的梦。

  这并不是人的罪过。诗人们会在一件小事上写出整本整部的诗,雕刻家在一块石头上雕得出骨血如生的人像,画家一撇儿绿,一撇儿红,一撇儿灰,画得出一幅一幅带有魔力的彩画,谁不是为了惦着一个微笑的影子,或是一个皱眉的记号,方弄出那么些古怪成绩?翠翠不能用文字,不能用石头,不能用颜⾊把那点心头上的爱憎移到别一件东西上去,却只让她的心,在一切顶荒唐事情上驰骋。她从这分稳秘里,常常得到又惊又喜的‮奋兴‬。一点儿不可知的未来,摇撼她的情感极厉害,她无从完全把那种痴处不让祖父知道。

  祖父呢,可以说一切都知道了的。但事实上他又却是个一无所知的人。他明白翠翠不讨厌那个二老,却不明白那小伙子二老怎么样。他从船总处与二老处,皆碰过了钉子,但他并不灰心。

  “要安排得对一点,方合道理,一切有个命!”他那么想着,就更显得好事多磨起来了。睁着眼睛时,他做的梦比那个外孙女翠翠便更荒唐更寥阔。他向各个过渡本地人打听二老父子的生活,关切他们如同自己家中人一样。但也古怪,因此他却怕见到那个船总同二老了。一见他们他就不知说些什么,只是老脾气把两只手搓来搓去,从容处完全失去了。二老父子方面皆明白他的意思,但那个死去的人,却用一个凄凉的印象,镶嵌到父子心中,两人便对于老船夫的意思,俨然全不明白似的,一同把曰子打发下去。

  明明白白夜来并不作梦,早晨同翠翠说话时,那作祖父的会说:

  “翠翠,翠翠,我昨晚上做了个好不怕人的梦!”

  翠翠问:“什么怕人的梦?”

  就装作思索梦境似的,一面细看翠翠小脸长眉⽑,一面说出他另一时张着眼睛所做的好梦。不消说,那些梦原来都并不是当真怎样使人吓怕的。

  一切河流皆得归海,话起始说得纵极远,到头来总仍然是归到使翠翠红脸那件事情上去。待到翠翠显得不大⾼兴,神气上露出受了点小窘时,这老船夫又才象有了一点儿吓怕,忙着解释,用闲话来遮掩自己所说到那问题的原意。

  “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

  但有时翠翠却静静的把祖父那些笑话糊涂话听下去,一直听到后来还抿着嘴儿微笑。

  翠翠也会忽然说道:

  “爷爷,你真是有一点儿糊涂!”

  祖父听过了不再作声,他将说“我有一大堆心事,”但来不及说,恰好就被过渡人喊走了。

  天气热了,过渡人从远处走来,肩上挑得是七十斤担子,到了溪边,贪凉快不即走路,必蹲在岩石下茶缸边喝凉茶,与同伴交换“吹吹棒”烟管,且一面与弄渡船的攀谈。许多子虚乌有的话皆从此说出口来,给老船夫听到了。过渡人有时还因溪水清洁,就溪边洗脚抹澡的,坐得更久话也就更多。祖父把些话转说给翠翠,翠翠也就学懂了许多事情。货物的价钱涨落呀,坐轿搭船的用费呀,放木筏的人把他那个木筏从滩上流下时,十来把大桡子如何活动呀,在小烟船上吃荤烟,大脚娘如何烧烟呀…无一不备。

  傩送二老从川东押物回到了茶峒。时间已近⻩昏了,溪面很寂静,祖父同翠翠在菜园地里看萝卜秧子。翠翠白曰中觉睡久了些,觉得有点寂寞,好象听人嘶声喊过渡,就争先走下溪边去。下坎时,见两个人站在码头边,斜阳影里背⾝看得极分明,正是傩送二老同他家中的长年!翠翠大吃一惊,同小兽物见到猎人一样,回头便向山竹林里跑掉了。但那两个在溪边的人,听到脚步响时,一转⾝,也就看明白这件事情了。等了一下再也不见人来,那长年又嘶声音喊叫过渡。

  老船夫听得清清楚楚,却仍然蹲在萝卜秧地上数菜,心里觉得好笑。他已见到翠翠走去,他知道必是翠翠看明白了过渡人是谁,故蹲在那⾼岩上不理会。翠翠人小不管事,过渡人求她不⼲,奈何她不得,故只好嘶着个喉咙叫过渡了。那长年叫了几声,见无人来,就停了,同二老说:“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老的害病弄翻了,只剩下翠翠一个人了吗?”二老说:“等等看,不算什么!”就等了一阵。因为这边在静静的等着,园地上老船夫却在心里想:“难道是二老吗?”他仿佛担心搅恼了翠翠似的,就仍然蹲着不动。

  但再过一阵,溪边又喊起过渡来了,声音不同了一点,这才真是二老的声音。生气了吧?等久了吧?吵嘴了吧?老船夫一面胡乱估着一面跑到溪边去。到了溪边,见两个人业已上了船,其中之一正是二老。老船夫惊讶的喊叫:

  “呀,二老,你回来了!”

  年青人很不⾼兴似的“回来了。——你们这渡船是怎么的,等了半天也不来个人!”

  “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狗从山上竹林里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

  “过了渡!不得你上船,谁敢开船?”那长年说着,一只水鸟掠着水面飞去“翠鸟儿归窠了,我们还得赶回家去吃夜饭!”

  “早咧,到河街早咧,”说着,老船夫已跳上了船,且在心中一面说着“你不是想承继这只渡船吗!”一面把船索拉动,船便离岸了。

  “二老,路上累得很!…”

  老船夫说着,二老不置可否不动感情听下去。船拢了岸,那年青小伙子同家中长年挑担子翻山走了。那点淡漠印象留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于是在两个人⾝后,捏紧拳头威吓了三下,轻轻的吼着,把船拉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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