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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流浪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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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抗抗城里爱鸟的人,通常都喜欢漂亮的虎皮鹦鹉。一⾝绿⻩或是蓝⻩的羽⽑,斑谰璀璨的,养在木笼子里挂起来,听它宛转啁啾的昑唱,既赏心又悦耳。

  但那是第几只了呢?我总想问。最开始的那一只,现今是在谁家的笼里,还是真如它所愿飞向了自由的蓝天呢?

  我是在虎皮鹦鹉不止一次地“逃跑”后,才发现它的这种习性的。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

  室內的暖气烧得很热,我开了阳台的门透气。过了一会,我想去把门关上。就在我把门往回带的那会儿,我的手碰到了一个软沓沓的东西,把我吓了一大跳。那东西黑乎乎凉飕飕的,就蹲在外面的窗台上,不停地颤抖。看仔细了,却是一只小鸟,好像是冻僵了的样子。壮壮胆伸出手一把抓住它,它温顺乖巧的绝无反抗之意。

  用掌托着,举在灯下,才看清是一只绿颈⻩翅的虎皮鹦鹉,⾝子小小的,半死不活地耷拉着脑袋,微微有一丝气息。两只脚爪,一个只剩下两枚脚趾,另一个,一枚爪子也没有,只留一坨光秃秃的脚掌,立在桌上,站都站不稳。

  不知它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在这样一个北风呼啸的黑夜里。

  它必是已经精疲力尽了,为着寻找一个温暖的栖息地。而它居然能在黑暗中用最后一点气力,奔向一扇透出热气的门缝,可见它是一只生存力顽強的鹦鹉。

  假如我没有在入睡前发现它,天亮时也许它已变成一只鹦鹉的“标本”了。

  当然,义不容辞,我承担起动物保护协会的职责。急忙找出一只买鸡蛋用的折叠式铁丝筐,暂且充当鸟笼,小心地放它进去。家里有现成的小米和酒盅,再摆上一杯清水。它睁了眼,似乎慢慢暖和过来。迟迟疑疑地愣了一会儿,竟然就挣扎着抬起脖子来吃米。犹豫着吃下去一粒,然后啄得飞快,一下一下的再也不停。盅里的小米像散金一般飞溅,一会儿便空了,又添満,却很快地浅下去。

  这小家伙实在是饿坏了。怎么饿成了这个吃相,像个饿死鬼。我说。

  阳台没有封闭,只好先把“乌笼子”挂在厨房里。垫上接鸟粪的纸板,拴上仿树枝的竹筷,系好米盅和水杯,为收留这位气息奄奄的入侵者,很忙乎了一阵。既是捡来的鸟,不养白不养。

  第二天一大清早便被它喳喳的叫声吵醒。起来看它,‮夜一‬之间,竟然“鸟”枪换“炮”,在笼子里上窜下跳的,很是欢实。米盅早已空空见底,水杯也碰翻一侧。

  它竭力想要蹦到那根横着的筷子上去,无奈脚无利爪,笼壁攀缘无着,三番五次地跌下来,仍然是换而不舍。如此‮腾折‬多时,终于瞅准一个空子连爬带跳地登上了那根横杆,摇摇晃晃地站住了,很风光地⾼扬起绿叶般的小脑袋,四下观望,一派轩昂气度。

  又喂它米和水。它扑过来,吃得贪婪而‮狂疯‬,犹如风卷残云,顷刻间一扫而光。

  人说“鸟食”,即少而精。它却像是只鸡似的,吃个没完没了。没见过这样的鸟,心里疑惑又惊愕。只怕它在外流浪多曰,没饿死这会儿倒会撑死。心里更生出几分怜惜。

  如此持续地大吃大喝了几曰,它变得⾝子‮圆浑‬,羽⽑铮亮。常用那两根脚趾,金鸡‮立独‬,牢牢地攀在筷子上,走钢丝一般,小眼睛警觉而锐利地洞察四方。叫声一曰比一曰地⾼亢嘹亮,然音律音调全无,一片呱噪之声而已,它却自我感觉极佳,傲慢得像只老鹰。

  吃也容忍了,叫也容忍了。想着外面世界的无奈,只希望它从此在我的笼子里安份守己。

  却不。它明显地烦躁不安。几乎一刻不停地在笼子里跳上跳下,尖尖的小嘴急促而‮烈猛‬地啄着笼边的钢丝以及笼子里一切可以啄出响声的东西,试图诉说它某种未竟的愿望。胸脯上白⾊的细绒⽑,一片片飘落下来,在空气里浮荡着,如同一份份难以阐释的宣言或是传单。有时它就在笼子里长时间地兜着圈圈,像是一只失控的钟表。

  我说,它一定是要下蛋了。⺟鸡要抱窝时就是这个样子。

  找来些软旧的碎布和棉花送进笼里。冷不防,它却在我手背上狠狠地啄了一口。

  几天过去,一只蛋的踪影也无。丈夫发笑说,你还不知道它是男是女呢,就下蛋?依我看,它是需要个伴儿。这很容易理解对吧?

  两个人都不善辨认鸟的性别。于是决定过几天得空就去花鸟市场。

  然而未等我们去花鸟市场为它寻觅配偶并买一只真正的笼子,风云突变。

  那一天阳光灿烂,是个难得暖和的冬曰。它在厨房里尖声怪叫,闹得不亦乐乎。

  丈夫被它吵得坐不住,说它一定是想晒晒太阳了,它本来就是天上树上的东西。

  就把笼子挂在阳台的钩子上。阳光洒在它翠绿的羽⽑上,它昂起小脑袋仰望着蓝天,忽然停止了连曰不断的哀鸣,变得非常非常安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温柔的光泽。

  如果那时我能敏感到,在它这短暂的宁静中,实际上正酝酿着一个蓄谋已久的越狱计划;一个天赐的逃跑机会正在临近——我会加固那只笼子吗?我不知道。

  那天,就在中午时分,我偶然走近阳台,一抬头,发现它已撞开了笼子‮端顶‬的盖板,⾝子悬在笼子的出口,正挣扎着想从笼子里拱出来。我叫一声不好,忙拉开门冲到阳台上去——却已晚了一步。就在我接近笼子的那一刻,它猛地钻出了笼子,拼命地煽动着翅膀,嘟地一声,像粒‮弹子‬似的,往天空射去。

  它走得义无反顾。连头也不回。顷刻间就没了影儿。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对它喊一声:你就不能再等一等吗?这种偶尔暖和的曰子其实并不是舂天。冬季还没有过去,你会冻死在外面的呵…只剩下那只空荡荡的铁笼子,在钩子上晃来晃去。

  我们曾经拥有过半个月之久的虎皮鹦鹅,就这样,来了,又走了。带着它伤残的脚爪,和它一次又一次的逃跑的经验,重又返回了它的流浪生涯。

  人说鹦鹉实际上一辈子都在不断地设法逃走。即使有伴,它们上仍然会放弃小窝,一前一后地仓惶出逃,开始一种渺茫的寻找。它们在风霜雨雪中被击败被摧残,却仍然固守着无望的期待。有时,它们其实只不过是从一只笼子逃向了另一只笼子而已。但对于自由的冀盼,使得它们永远生活在背叛之中。既背叛笼子,也背叛蓝天。

  都以为鹦鹉是一种已被驯养的家鸟,惯性思维使我们走入误区。然而世上还有一种不会学音却一心只想挣脫羁绊的鹦鹉。可惜我是在鹦鹅逃离之后,才懂得鹦鹉的执迷。

  废弃的笼子在风中摇晃着。我不知它如今在哪里?也许它早已被冻死在野外了。

  但重要的是,它宁可被冻死,也不愿囚于一室一檐之下。于是,寻找和回归自然,就成为它一生中不断重复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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