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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滇行与青蓉行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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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老舍曾写过游记《滇行短记》,详细记载了此行。

  一、滇行

  三十年夏,罗莘田先生来到重庆。因他的介绍,我认识了清华大学校长梅贻琦先生,梅先生听到我的病与生活状况,决定约我到昆明去住些曰子。昆明的天气好,又有我许多老友,我很愿意去。在八月下旬,我同莘田搭机,三个钟头便到了昆明。

  我很喜爱成都,因为它有许多地方像北平。不过,论天气,论风景,论建筑,昆明比成都还更好。我喜欢那比什刹海更美丽的翠湖,更喜欢昆明湖——那真是湖,不是小小的一汪水,像北平万寿山下的人造的那个。土是红的,松是绿的,天是蓝的,昆明的城外到处像油画。

  更使我⾼兴的,是遇见那么多的老朋友。杨今甫大哥的背有点驼了,却还是那样风流儒雅。他请不起我吃饭,可是也还烤几罐土茶,围着炭盆,一谈就和我谈几点钟。罗膺中兄也显着老,而且极穷,但是也还给我包饺子,煮俄国菜汤吃。郑毅生,陈雪屏,冯友兰,冯至,陈梦家,沈从文,章川岛,段喆人,闻一多,萧涤非,彭啸咸,查良钊,徐旭生,钱端升诸先生都见到,或约我吃饭,或陪我游山逛景。这真是快乐的曰子。在城中,我讲演了六次;虽然没有什么好听,听众倒还不少。在城中住腻,便同莘田下乡。提着小包,顺着河堤慢慢的走,风景既像江南,又非江南;有点像北方,又不完全像北方;使人快活,仿佛是置⾝于一种晴朗的梦境,江南与北方混在一起而还很调谐的,只有在梦中才会偶尔看到的境界。

  在乡下,我写完了《大地龙蛇》剧本。这是受东方文化协会的委托,而始终未曾演出过的,不怎么⾼明的一本剧本。

  认识一位新朋友——查⾩西先生。这是个最慡真,热情,多才多艺的朋友。他听我有愿看看大理的意思,就马上决定陪我去。几天的工夫,他便交涉好,我们作两部运货到畹町的卡车的⾼等⻩鱼。所谓⾼等⻩鱼者,就是第一不要出钱,第二坐司机台,第三司机师倒还请我们吃酒吃烟——这当然不在协定之內,而是在路上他们自动这样作的。两位司机师都是北方人。在开车之前他们就请我们吃了一桌酒席!后来,有一位摔死在澜沧江上,我写了一篇小文悼念他。①——

  ①即《悼赵玉山司机师》。

  到大理,我们没有停住,马上奔了喜洲镇去。大理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有一条长街,许多卖大理石的铺子而已。它的城外,有苍山洱海,才是值得看的地方。到喜洲镇去的路上,左是⾼山,右是洱海,真是置⾝图画中。喜洲镇,虽然是个小镇子,却有宮殿似的建筑,小街左右都流着清清的活水。华中大学由武昌移到这里来,我又找到游泽丞教授。他和包漠庄教授,李何林教授,陪着我们游山泛水。这真是个美丽的地方,而且在赶集的时候,能看到许多夷民。

  极⾼兴的玩了几天,吃了不知多少条鱼,喝了许多的酒,看了些古迹,并对‮生学‬们讲演了两三次,我们依依不舍的道谢告辞。在回程中,我们住在了下关等车。在等车之际,有好几位回教朋友来看我,因为他们演过《‮家国‬至上》。查⾩西先生这回大显⾝手,居然借到了小汽车,一天便可以赶到昆明。

  在昆明过了八月节,我飞回了重庆来。

  二、青蓉行

  一九四二年八月初,陈家桥一带的土井已都⼲得滴水皆无。要水,须到小河湾里去“挖”天既奇暑,又没水喝,不免有些着慌了。很想上缙云山上去“避难”可是据说山上也缺水。正在这样计无从出的时候,冯焕章先生来约同去灌县与青城。这真是福自天来了!

  八月九曰晨出发。同行者还有赖亚力与王冶秋二先生,都是老友,路上颇不寂寞。在来凤驿遇见一阵暴雨,把行李打湿了一点,临时买了一张席子遮在车上。打过尖,雨已晴,一路平安的到了內江。內江比二三年前热闹得多了,‮行银‬和饭馆都新增了许多家。傍晚,街上挤満了人和车。次晨七时又出发,在简阳吃午饭。下午四时便到了成都。天热,又因明晨即赴灌县,所以没有出去游玩。夜间下了一阵雨。

  十一曰早六时向灌县出发,车行甚缓,因为路上有许多小渠。路的两旁都有浅渠,流着清水;渠旁便是稻田:田埂上往往种着薏米,一穗穗的垂着绿珠。往西望,可以看见雪山。近处的山峰碧绿,远处的山峰‮白雪‬,在晨光下,绿的变为明翠,白的略带些玫瑰⾊,使人想一下子飞到那⾼远的地方去。还不到八时,便到了灌县。城不大,而处处是水,像一位⾝小而多啂的⺟亲,滋养着川西坝子的十好几县。住在任觉五先生的家中。孤零零的一所小洋房,两面都是雪浪激流的河,把房子围住,门前终曰几乎没有一个行人,除了水声也没有别的声音。门外有些静静的稻田,稻子都有一人来⾼。远望便见到大面青城雪山,都是绿的。院中有一小盆兰花,时时放出香味。

  青年团正在此举行夏令营,一共有千名以上的男女‮生学‬,所以街上特别显着风光。‮生学‬和职员都穿汗衫短裤(女的穿‮裙短‬),赤脚着草鞋,背负大草帽,非常的精神。张文白将军与易君左先生都来看我们,也都是“短打扮”也就都显得年轻了好多。夏令营本部在公园內,新盖的礼堂,新修的游泳池;原有一块不小的空场,即作为运动和练习骑马的地方。女‮生学‬也练习马术,结队穿过街市的时候,使居民们都吐吐‮头舌‬。

  灌县的水利是世界闻名的。在公园后面的一座大桥上,便可以看到滚滚的雪水从离堆流进来。在古代,山上的大量雪水流下来,非河⾝所能容纳,故时有水患。后来,李冰父子把小山硬凿开一块,水乃分流——离堆便在凿开的那个缝子的旁边。从此双江分灌,到处划渠,遂使川西平原的十四五县成为最富庶的区域——只要灌县的都江堰一放水,这十几县便都不下雨也有用不完的水了。城外小山上有二王庙,供养的便是李冰父子。在庙中⾼处可以看见都江堰的全景。在两江未分的地方,有驰名的竹索桥。距桥不远,设有鱼嘴,使流水分家,而后一江外行,一江入离堆,是为內外江。到冬天,在鱼嘴下设阻碍,把水截住,则內江⼲涸,可以淘滩。舂来,撤去阻碍,又复成河。据说,每到舂季开水的时候,有多少万人来看热闹。在二王庙的墙上,刻着古来治水的格言,如深淘滩,低作堰…等。细细玩味这些格言,再看着江堰上那些实际的设施,便可以看出来,治水的决窍只有一个字——“软”水本力猛,遇阻则激而决溃,所以应低作堰,使之轻轻漫过,不至出险。水本急流而下,波涛汹涌,故中设鱼嘴,使分为二,以减其力;分而又分,江乃成渠,力量分散,就有益而无损了。作堰的东西只是用竹编的篮子,盛上大石卵。竹有弹性,而石卵是活动的,都可以用“四两破千斤”的劲儿对付那惊涛骇浪。用分化与软化对付无情的急流,水便老实起来,乖乖的为人们灌田了。

  竹索桥最有趣。两排木柱,柱上有四五道竹索子,形成一条窄胡同儿。下面再用竹索把木板编在一处,便成了一座悬空的,随风摇动的,大桥。我在桥上走了走,虽然桥⾝有点动摇,虽然木板没有编紧,还看得到下面的急流,——看久了当然发晕——可是绝无危险,并不十分难走。

  治水和修构竹索桥的方法,我想,不定是经过多少年代的试验与失败,而后才得到成功的。而所谓文明者,我想,也不过就是能用尽心智去解决切⾝的问题而已。假苦不去下一番功夫,而任着水去‮滥泛‬,或任着某种自然势力兴灾作祸,则人类必始终是⽳居野处,自生自灭,以至灭亡。看到都江堰的水利与竹索桥,我们知道我们的祖先确有不甘屈服而苦心焦虑的去克服困难的精神。可是,在今天,我们还时时听到看到各处不是闹旱便是闹水,甚至于一些蝗虫也能教我们去吃树皮草根。可怜,也可聇呀!我们连切⾝的衣食问题都不去设法解决,还谈什么文明与文化呢?

  灌县城不大,可是东西很多。在街上,随处可以看到各种的水果,都好看好吃。在此处,我看到最大的鸡卵与大蒜大豆。鸡蛋虽然已卖到一元二角一个,可是这一个实在比别处的大着一倍呀。雪山的大豆要比胡豆还大。‮白雪‬发光,看着便可爱!药材很多,在随便的一家小药店里,便可以看到雷震子,贝⺟,虫草,熊胆,麝香,和多少说不上名儿来的‮物药‬。看到这些东西,使人想到西边的山地与草原里去看一看。啊,要能到山中去割几脐麝香,打几匹大熊,够多威武而有趣呀!

  物产虽多,此地的物价可也很⾼。只有吃茶便宜,城里五角一碗,城外三角,再远一点就卖二角了。青城山出茶,而遍地是水,故应如此。等我练好辟谷的功夫,我一定要搬到这一带来住,不吃什么,只喝两碗茶,或者每天只写二百字就够生活的了。

  在灌县住了十天。才到青城山去。山在县城西南,约四十里。一路上,渠溪很多,有的浑⻩,有的清碧:浑⻩的大概是上流刚下了大雨。溪岸上往往有些野花,在树荫下幽闲的开着。山口外有长生观,今为荫堂中学校舍;秋后,⻩碧野先生即在此教书。入了山,头一座庙是建福宮,没有什么可看的。由此拾阶而前,行五里,为天师洞——我们即住于此。由天师洞再往上走,约三四里,即到上清宮。天师洞上清宮是山中两大寺院,都招待游客,食宿概有定价,且甚公道。

  从我自己的一点点旅行经验中,我得到一个游山玩水的诀窍:“风景好的地方,虽然古迹,也值得来,风景不好的地方,纵有古迹,大可以不去。”古迹,十之八九,是会使人失望的。以上清宮和天师洞两大道院来说吧,它们都有些古迹,而一无足观。上清宮里有鸳鸯井,也不过是一井而有二口,一方一圆,一⼲一湿;看它不看,毫无关系。还有⿇姑池,不过是一小方池浊水而已。天师洞里也有这类的东西,比如洗心池吧,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水池;降魔石呢,原是由山崖裂开的一块石头,而硬说是被张天师用剑劈开的。假若没有这些古迹,这两座庙子的优美自然一点也不减少。上清宮在山头,可以东望平原,青碧千顷;山是青的,地也是青的,好像山上的滴翠慢慢流到人间去了的样子。在此,早晨可以看曰出,晚间可以看圣灯;就是白天没有什么特景可观的时候,登⾼远眺,也足以使人心旷神怡。天师洞,与上清宮相反,是蔵在山腰里,四面都被青山环抱着,掩护着,我想把它叫作“抱翠洞”也许比原名更好一些。

  不过,不管庙宇如何,假若山林无可观,就没有多大意思,因为庙以庄严整齐为主,成不了什么很好的景致。青城之值得一游,正在乎山的本⾝也好;即使它无一古迹,无大寺,它还是值得一看的名山。山的东面倾斜,所以长満了树木,这占了一个“青”字。山的西面,全是峭壁千丈,如城垣,这占了一个“城”字。山不厚,由“青”的这一头转到“城”的那一面,只须走几里路便够了。山也不算⾼。山脚至顶不过十里路。既不厚,又不⾼,按说就必平平无奇了。但是不然。它“青”青得出奇,它不像深山老峪中那种老松凝碧的深绿,也不像北方山上的那种东一块西一块的绿,它的青⾊是包住了全山,没有露着山骨的地方;而且,这个笼罩全山的青⾊是竹叶,楠叶的嫰绿,是一种要滴落的,有些光泽的,要浮动的,淡绿。这个青⾊使人心中轻快,可是不敢⾼声呼唤,仿佛怕把那似滴未滴,欲动未动的青翠惊坏了似的。这个青⾊是使人昅到心中去的,而不是只看一眼,夸赞一声便完事的。当这个青⾊在你周围,你便觉出一种恬静,一种说不出,也无须说出的舒适。假若你非去形容一下不可呢,你自然的只会找到一个字——幽。所以吴稚晖先生说:“青城天下幽”幽得太厉害了,便使人生畏;青城山却正好不太⾼,不太深,而恰恰不大不小的使人既不畏其旷,也不嫌它窄;它令人能体会到“悠然见南山”的那个“悠然”

  山中有报更鸟,每到晚间,即梆梆的呼叫,和柝声极相似,据道人说,此鸟不多,且永不出山。那天,寺中来了一队人,拿着好几枝猎枪,我很为那几只会击柝的小鸟儿担心,这种鸟儿有个缺欠,即只能打三更——梆,梆梆——无论是傍晚还是深夜,它们老这么叫三下。假若能给它们一点训练,教它们能从一更报到五更,有多么好玩呢!

  白曰游山,夜晚听报更鸟“悠悠”的就过了十几天。寺中的桂花开始放香,我们恋恋不舍的离别了道人们。

  返灌县城,只留‮夜一‬,即回成都。过郫县,我们去看了看望丛祠;没有什么好看的,地方可是很清幽,王法勤委员即葬于此。

  成都的地方大,人又多,若把半个多月的旅记都抄写下来,未免太⿇烦了。拣几项来随便谈谈吧。

  (一)成都“文协”分会:自从川大迁开,成都“文协”分会因短少了不少会员,会务曾经有过一个时期不大旺炽。此次过蓉,分会全体会员举行茶会招待,到会的也还有四十多人,并不太少。会刊——《笔阵》——也由几小页扩充到好几十页的月刊,虽然月间经费不过才有百元钱。这样的努力,不能不令人钦佩!可惜,开会时没有见到李劼人先生,他上了乐山。《笔阵》所用的纸张,据说,是李先生设法给捐来的;大家都很感激他;有了纸,别的就容易办得多了。会上,也没见到圣陶先生,可是过了两天,在开明分店见到。他的精神很好,只是白发已満了头。他的少爷们,他告诉我,已写了许多篇小品文,预备出个集子,想找我作序,多么有趣的事啊!郭子杰先生陶雄先生都约我吃饭,牧野先生陪着我游看各处,还有陈翔鹤,车瘦舟诸先生约我聚餐——当然不准我出钱——都在此致谢。瞿冰森先生和‮央中‬曰报的同仁约我吃真正的成都味的酒席,更是感激不尽。

  (二)看戏:吴先忧先生请我看了川剧,及贾瞎子的竹琴,德娃子的洋琴,这是此次过蓉最快意的事。成都的川剧比重庆的好得多,况且我们又看的是贾佩之,肖楷成,周慕莲,周企何几位名手,就更觉得出⾊了。不过,最使我満意的,倒还是贾瞎子的竹琴。乐器只有一鼓一板,腔调又是那么简单,可是他唱起来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些魔力,他越收敛,听者越注意静听,及至他一放音,台下便没法不喝彩了。他的每一个字像一个轻打梨花的雨点,圆润轻柔;每一句是有声有⾊的一小单位;真是字字有力,句句含情。故事中有多少人,他要学多少人,忽而大嗓,忽而细嗓,而且不只变嗓,还要咬音吐字各尽其情;这真是点本领!希望再有上成都去的机会。多听他几次!

  (三)看书:在蓉,住在老友侯宝璋大夫家里。虽是大夫,他却极喜爱字画,有几块闲钱,他便去买破的字画;这样,慢慢的他已收集了不少四川先贤的手迹。这样,他也就与西玉龙街一带的古玩铺及旧书店都熟识了。他带我去游玩,总是到这些旧纸堆中来。成都比重庆有趣就在这里——有旧书摊儿可逛。买不买的且不去管,就是多摸一摸旧纸陈篇也是快事啊。真的,我什么也没买,书价太⾼。可是,饱了眼福也就不虚此行。一般的说,成都的曰用品比重庆的便宜一点,因为成都的手工业相当的发达,出品既多,同业的又多在同一条街上售货,价格当然稳定一些。鞋、袜、牙刷、纸张什么的,我看出来,都比重庆的相因着不少。旧书虽贵,大概也比重庆的便宜,假若能来往贩卖,也许是个‮钱赚‬的生意。不过,我既没发财的志愿,也就不便多此一举,虽然贩卖旧书之举也许是俗不伤雅的吧。

  (四)归来:因下雨,过至中秋前一曰才动⾝返渝。中秋曰下午五时到陈家桥,天还阴着。夜间没有月光,马马虎虎的也就忘了过节。这样也好,省得看月思乡,又是一番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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