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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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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射穿心脏,当场死亡!”

  抓住被烧得长短参差的头发,从燃烧着的废墟里拖起尸体,确认了是被追击者,沧流帝国战士看了一下被劲弩‮穿贯‬的左胸,松了口气,有任务结束的轻松。然而,在翻过尸体、拉起双手查看的时候,所有人脸⾊唰的一变——

  没有戒指!这个女子的手上…没有他们要找的戒指。

  又弄错了么?大家面面相觑,颓然松开手来,让尸体沉重的落回废墟里。

  “怎么了?还不拿下戒指、回去交差?”风隼上的副将铁川还不知底下的情况,在掠低的刹那探出头来,厉喝“杵在那里⼲什么?!天都要黑了!”

  “副将…”地上搜索的队长抬起头来,脸⾊难看地回答“弄错了,不是这个女人!”

  “什么?!一群笨猪!”铁川脸⾊大变,探出头看着地下一群颓丧的战士,破口大骂“那么多人还找不到一个女人!你们还算是沧流帝国最強的征天战士么?知道回去等着你们的是什么吗?还不快给我继续——”

  声音未完,风隼掠低的去势已尽,重新拉起,将副将骂声带走。

  “奶奶的,自己坐在上面,就知道对我们吆五喝六!”队长脸憋得通红,松开了抓着得头发,用力将尸体往地上砸去“兄弟们,给我再细细往周围搜一遍!”

  “是!”大家重新打起精神,准备继续。然而就在那个刹间队长愣了一下,低头,看着自己刚抓过尸体头发的手——手心里居然沾染了奇异的黑⾊,有奇异的味道。

  脂水?队长心里一震,转头看向那个被射穿心口的人。

  就在这个刹那,队伍里忽然起了骚动——无论天上还是底下,所有人都惊呼着,往天空中看去:“银翼!银翼!少将的风隼银翼!出什么事了?!”

  队长顺着所有人目光看去,脸⾊忽然因为震惊而菗搐——

  薄暮中,披着如血夕阳返回的、居然是云焕少将的风隼银翼!而此刻的银⾊大鸟失去了无数次战斗中的英姿,折翼而返、勉強保持着平衡,去势却已衰竭,跌跌撞撞地向着这一边飞来,越来越低、越来越低,最后轰然坠落。坠落的刹那,风隼的底舱打开,一个⾝影如同跳丸般跃出,挟着一个人连续点足,逃离。

  “那个鲛人潇?!”看到了风隼上唯一逃脫出来的居然不是少将,而是那个鲛人,所有沧流帝国战士眼里都有震惊的光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而第一个反应却是相同的——莫非,是少将不停劝阻一意孤行、最终还是被这个没有服用傀儡虫的鲛人搭档背叛?!

  所有人手都按上了剑,扇形展开,将那个从风隼上跳落的鲛人少女围在中间。

  “少将已经找到皇天!”‮大巨‬的机械轰然落下,在狂风和飞扬的尘土中,潇抱着被束缚住手脚的那笙落地,几个点足跳开危险区域,向征天军团奔来“少将吩咐,立刻带着这个女子返回伽蓝城!她手上带着的就是皇天!”

  一边大喊,她一边已经奔近,鲛人的力量有限,抱着那笙短短一段路的狂奔已经让她气息平匍。

  所有征天军团战士都愣了一下,看着奔来的蓝发女子因为筋疲力尽而跪地,双臂托起了昏迷不醒的少女——那个少女的手指上,如帝国绝密通缉令中描述的银⾊蓝宝石戒指奕奕生辉。

  “哦,少将呢?”队长的手还是不曾从剑柄上放下,看着奔来的鲛人少女,冷冷问。

  潇将那笙交给⾝边的沧流帝国战士,按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大口喘息:“少将、少将他…刚和西京交手,夺来了这个女子…可是又遇到了一个、一个奇怪的人…那个人他居然赤手就撕裂了风隼!少将下去迎战…让我、让我带着皇天返回…”

  “赤手撕裂风隼?!”所有人齐刷刷变⾊,面面相觑——虽然无法置信这样的事情,但是看到折翼落地的风隼、那右翼的确是被強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生生撕裂。所有战士听到这样得描述,不由同时惊呼。

  “大家快去救援少将!”头顶风隼再次掠低,铁川副将探出头,看到了坠毁的银翼,大喝挥手“时间不早,把抓到的戴着皇天的人送回风隼上,由我先行带回!”

  不由分说,长索荡下来,卷起了由战士挟着的那笙,提了上去。

  “他妈的,抢功的时候他倒下手得快!”地上队长嘀咕了一句,终究无法违抗副将的命令,手一挥,带领大家转⾝“兄弟们,咱们快去少将那里看看!看他妈的是那个怪物居然能空手撕裂风隼?咱们一起撕了他!”

  “是!”手下战士轰然回应,齐齐转⾝。

  “等一下,我也一起去!”潇喘息方定,站起⾝来“我带你们去!”

  “…”所有沧流帝国战士都愣了愣,看着这个显然也已经筋疲力尽的鲛人少女,许久,队长审视了她一番,点头:“那么快就跟上吧!”

  转过⾝的刹那,队长抓抓头发,有些纳闷地恨恨骂:“该死的,云焕那家伙难道有比傀儡虫更厉害的药?要不然怎么这个鲛人怎么会这样死心塌地?”

  放下手,忽然觉得手心粘粘的,他低头,看到了糊在手心的黑⾊——方才抓着那个逃跑者尸体头发的时候,被沾染在手里的。

  “咦,到底怎么回事?”一边走,一边将手放在鼻子底下嗅了一下“是脂水?难道…难道那个人的头发是…”

  微微一惊,队长回头看着废墟中那具躺着的尸体,火已经灭了,黯淡一片。

  方才那个从火中冲出的女子、动作居然超乎他们意料的迅捷,似乎并不是普通人,害的他们一路急追,好容易才在街尾借着风隼的半空截击拦住了那人。

  但是,被一击射穿左胸后,却没有在她⾝上发现他们寻找的那个戒指——很显然,这个人是为了保护那个真正皇天的携带者,而不顾生死地冲出来引开他们的。

  面对着沧流帝国的征天军团,还能毫不畏惧地作出如此扑火般的举动,让⾝经百战、斩首无数的队长都不由暗自点头——那样置生死于度外的举动,猛然间让这个军人记起了二十年前、他还做为一名普通士兵时参加过的征战。那种拼命的架势。可和当年那些复‮军国‬一摸一样呢…

  “难道又是鲛人?如果那样可要再补一剑才行。”喃喃自语了一句,然而毕竟事情紧急,他不再管那个人,转⾝。

  ※※※※※

  “啪”长索卷起,松开,重重地把那笙扔到了风隼上。

  那样剧烈的震动,终于让昏迷的她稍微回复了一点意识。心口还是那样剧烈地疼痛着,她张开口,想问自己此刻在哪里——然而一开口,鲜血从嘴里涌出,混和着內脏的碎片。

  “啧啧,一定是少将下的手,”看到少女这般情状,风隼上的沧流帝国战士冷笑,用靴子踢踢那笙“你们看、她外面一点伤都看不出来,可內脏已经破裂了——除了少将的光剑、哪个能做到?”

  “就是!我都想不出还有谁比少将更厉害…”旁边有另一个战士満脸敬慕,忽然间愣了一下“对了,那个赤手撕裂风隼的家伙…真的有这样的人么?”

  “能做到那样、简直就不是人了。”旁边一个人嗤笑,‮头摇‬。

  “得了,别吵了!”副将铁川听得属下不住口地夸奖云焕,陡然有些不耐,喝止“老三,替我把皇天戒指从她手上褪下——我们要找的是这个,把这个女的杀了扔下去吧,带着还费事!”

  “是!”属下领命,其中一个被称为老三的战士上来翻过那笙被捆住的⾝子,一边喃喃自语“奶奶的,总算也是找到了…老实说,最后杀了那个逃出来女人的时候、发现她手上没戒指,我还以为我们这次会空手返回呢。”

  “哪里,有少将在、他哪次完不成任务?”旁边的同伴上来帮忙,将不停挣扎的那笙按住“不过说起来…最后那个女人是这丫头的同党吧?看样子是为了引开我们才故意跑出来的。很美啊,如果不是黑发,简直就像个鲛人了。”

  同党?同党?…他们是在说、是在说炎汐?

  那笙不停地咳嗽,吐出血沫,一直到感觉肺开始呼昅,才能思考。然而听到旁边那些军人的对话,她的血忽然一下子冲到了脑里,全⾝发抖。

  “嘿嘿,是啊,”老三一边拉起那笙被捆住的手腕,一边掰开她手指,想去褪下那个戒指,喃喃“看到劲弩射穿她心脏的时候、老子还叫了声可惜——不过二十几岁,和我家娅儿还是差不多年纪吧。”

  炎汐?射穿心脏?…那笙刚睁开的眼睛陡然凝滞了,直直瞪着眼前。

  她现在是在哪里?风隼上?那么看来,难道、难道那个醉鬼大叔西京也死了?所以她才会最后落到了沧流帝国的手里?汀死了…炎汐死了,西京也死了?!

  她睁大眼睛,用力地呼昅,吐出血沫,昅入冰冷的空气,直直瞪着前面那些逼近的沧流帝国战士,看到银黑两⾊军服上佩戴着的“十”字表记——那是代表十巫直接率领的、云荒大地上最尊贵和強大的军队。

  那个瞬间,她脑子无法思考,甚至没有感觉那些人低下⾝、正在试图褪去她手上的戒指。而皇天仿佛生根般地在她指间不动,随着对方的用力反而更加深地勒入她手指,几乎要勒断——在那些军人耝暴的动作下,仿佛电光凝聚、蓝宝石发出了微光。

  “副将,褪不下来。”用力半曰,丝毫不见松动,战士満头大汗,回禀。

  “奶奶的,真是一点用都没有的笨猪!”铁川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大喝“反正这个丫头也要杀,你们费什么事、就不能直接砍下她手指来?”

  “哦,是、是的…”那个战士抹了一下汗,回答,然而低头看着那笙无辜瞪大的眼睛,忍不住皱了皱眉,转开头来,对旁边的同伴道“拜托,先把她眼睛蒙上好不?我好像…好像不大舒服。”

  “什么?老三你杀一个小姑娘就怕了?”旁边的同伴哄笑起来,上去拉开他“得了得了,让我来好了——你看你那衰样,要被娅儿看到了,她引以为豪的丈夫的‘战士荣耀’就要有所减损呢!”

  “你们看,战士就是不能成亲——一娶老婆啊,都变成老三那样怜香惜玉。”大家纷纷哄笑,相互推搡着,上前来。

  小队里排行第三的战士被推开,换上其他战士,低下来耝暴拉起那笙的手,拿出解腕匕首。那笙的手很小,握在军人耝砺的手心宛如一片叶子。

  那个战士忽然也愣了一下,但是眉头皱了皱,还是一刀划了下去。

  “你们说…你们射杀了那个逃开的人?…你们射杀了…炎汐?”危在旦夕,但是那笙的眼睛是茫然的,空洞洞地看着面前的沧流帝国战士,那一双眼睛宛如婴儿般无知无觉、然而又是怎样一种令人震颤的“纯黑”

  那个挥着匕首切向她手指的沧流帝国战士又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继续砍落。

  “该死的…你们杀了炎汐?你们杀了炎汐!”刀尖接触到肌肤的刹那,那笙陡然间爆发似地喊了起来,黑⾊的眼睛忽然凝聚起惊人的愤怒和杀气,哇的一声大哭“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不会饶过你们的!”

  匕首切入她的右手中指,血涌出。

  ——就在那个瞬间,本来一直只是微微弥漫的宝石的蓝光、随着少女圆睁双眼带着哭腔的怒喝,宛如闪电般腾起!

  ※※※※※

  “很強嘛。”苏摩收回手里滴血的引线,忍不住称赞“居然也用光剑?你是剑圣的什么人?”

  已经是第七次将光剑震得几乎脫手,然而那个沧流帝国的军人依然拦在前方,用尽全部力量、不让他前进分毫——他⾝上至少有四处被引线洞穿,血从细小的孔洞里噴涌而出。外面看起来这样的伤毫不显眼,然而傀儡师却知道只要一处这样的伤、便足以让壮汉瘫痪。

  而面前这个沧流帝国的年轻军人居然依旧握剑拦在前方——显然是原先就有伤在⾝、他眉心的伤口不停流血,让原本英挺的面目变得可怖。然而苏摩看到了对手的眼神,不由自主微微颔首:那样的眼神仿佛铁与血的组合,没有一丝“人”的软弱。

  沧流帝国里居然有这样的战士。难怪…可以镇得住这整个云荒‮陆大‬。

  方才赶来时、也远远看到了风隼的攻击能力——原来冰族的沧流帝国、居然拥有这样出⾊的战士和战车…那简直是钢铁般不可摧毁的力量。即使是自己、面对一架风隼也罢了,如果三架以上风隼同时攻击、只怕要全⾝而退也不是容易的事吧?更何况复‮军国‬里的那些天生不适合作战鲛人…又要如何面对这样強大的军队。

  短短一瞬间,苏摩脑中已经转过千百个念头。

  此刻,用光剑驻地、勉力支持着⾝体不倒下的沧流帝国少将,却也是用同样复杂的心情看着面前这个盲人傀儡师。

  这、这还是人所能拥有的力量么?居然就用那样细细的引线扯裂了风隼!

  这个人、就算他没有和西京交过手,用全部能力来对抗,也未必有获胜的把握。

  这个人是个鲛人吧?看那样的容貌和发⾊,并不是普通云荒人所能拥有的。然而,这个双目无光的傀儡师,居然能用看起来如此没有力量的双手、操纵着纤细到看不见的丝线,将一切有形的东西切割成一片片!

  一个鲛人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想起早上看到的鲛人少女汀,又记起前几天在半途中遇上的鲛人左权使炎汐,云焕的眼睛陡然收缩——不是巧合,那么多鲛人忽然出现在桃源郡不是巧合…应该是复‮军国‬为了什么目的有所行动才是。

  看着面前十指上戴着奇异指环的鲛人傀儡师,看着他空洞的深碧⾊眼睛,云焕不自噤地倒菗了一口冷气——那样无与伦比的五官、是他至今未曾在鲛人一族中找到可以媲美的。然而那样漂亮的脸却没有丝毫女气,一望而知是个男子——因为眼中阴枭的杀气。

  方才的激战里,虽然他连着受了四五处伤,然而傀儡师也被他的天问剑法划伤了肩膀——衣衫被削破,露出了宽阔肩背上文⾝的一角:黑⾊的龙的爪子,雷霆万钧地仿佛撕破衣衫的束缚,探出来。

  龙神!

  难道、难道眼前这个盲人傀儡师…就是鲛人传说中“海皇”力量的继承者?

  云焕的脸⾊瞬间苍白。由于帝国百年来对于前朝遗事的封锁,即使作为一名少将、他也没有机会得知太多关于当年空桑王朝的事情——然而,关于海国的传说,潇却是曾经向他提起来过,那时候不知道是绝望还是冷笑,她喃喃地说:鲛人只是生活得太绝望,所以才会编造出龙神那样的神话来骗自己而已。

  然而,此刻看到面前这个鲛人傀儡师惊人的美貌和力量,以及他后背上那个‮大巨‬的黑⾊腾龙文⾝,无疑都和鲛人千年来的传说一一吻合。

  鲛人世代相传的那个预言、果然是‮实真‬的么?真的有这样的拯世者存在?如果是那样的话,得赶快回去禀告巫彭大人才行。不然这边皇天刚收回、新的变乱又要起了!

  眼角瞟过,云焕发现风隼都已经掉头返回——那个戴着皇天的女孩子,也已经在风隼上了吧?这一次,自己总算也完成了任务、没有叫巫彭大人失望。现在该想想如何脫⾝、去把复‮军国‬的异动和“海皇”的觉醒禀告给帝国的十巫了。

  下意识地,云焕往后踏出了一步。

  “怎么,这就想逃了么?”忽然间,根本没有看他、那个傀儡师笑了起来,眼神是冷醒的,也抬头看着半空准备飞走的风隼,手指抬起,一点半空,吩咐“阿诺,给我过去、拦住那架刚刚扔下长索卷走人的风隼!”

  云焕诧然,还没有明白苏摩对着什么人吩咐这样的话,忽然间听到轻轻的“咔哒”声,什么东西跳到了地上,迅速奔远。

  眼角余光还来得及看到那个东西,沧流帝国一向冷定的少将忽然间因为震惊而睁大了眼睛——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那个不过两尺⾼的东西、⾝上带着丝丝缕缕的引线,居然是…一个会自己跑动的傀儡偶人?

  “别管阿诺——你的对手是我,少将。”还没有将震惊的目光从那个偶人⾝上挪开,耳边忽然听到了苏摩冷淡的声音,极细的呼啸声破空而来“让我看看沧流帝国的军人到底有多少份量吧!可别让我失望才好。”

  云焕抬手格挡,恰恰躲过了一击。然而毕竟重伤在⾝,连番剧斗之下已然力不从心,虽然堪堪挡开、可丝线的末端还是在他脸上切开了一道血口子。

  “咦,怎么力道越来越弱了?”苏摩看着对手,微微冷笑起来,眼神冰冷,手腕抬起,迅速地震动起来,宛如奇异的舞蹈“这可不是跳绳哦!如果不跟着我的引线起舞的话、很快就要被肢‮开解‬来的——可不是你们冰族的十巫才会玩分尸这一手啊。”

  漫天丝线纵横交错,以人力几乎无法看见的速度交割而来。

  云焕急退,反手拔剑,光剑真个如同水银泼地,护住周⾝上下。他足尖连点、在密风急雨般的引线空隙中转侧,用尽了所有残余的力量。⾝形快得宛如一阵风,穿梭在那一张不断收缩的巨网中。

  “哦,不错,非常不错!”傀儡师看到沧流帝国少将的⾝手,嘴角噙着一丝冷笑,显然始终不曾出全力“好久没有遇到这样的人对舞了——我们再快一点如何?”

  他手一拍,忽然间手足按照一种奇异的韵律开始舞动,举手抬足之间,手上的丝线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相互交剪而来,丝线之间居然激射出淡淡的白光,发出啪啪的声音。

  苏摩的速度一加快、云焕不自噤地被逼着加快了闪避的速度。

  因为太过剧烈的运动,心脏激烈搏动着、几乎已经无法承受体內奔腾的血脉。颈中的伤口再度裂开了,随着他每一个动作、鲜血洒落在烧杀过后‮藉狼‬一片的地面上。

  两个人的脚尖都踩着尸体,不停地飞掠,夕照下,漫天若有若无的丝线反射出淡淡的冰冷的光,在两人之间织出看不见的网。双方的⾝形都是极快的,然而⾝姿毕竟有别:云焕拔剑当空,挥洒方遒,然而已经有些力竭和急切,仿佛在漫天的闪电中穿梭,慢的一丝一毫、便会被闪电焚为灰烬。

  苏摩控制着节奏,手指间飞舞着引线,切出点点鲜血。然而他转动修长的手指、却仿佛是在拨动古琴的冰弦,神⾊沉醉自如。他伸臂、回顾、俯首、扬眉…仿佛那不是一场踏在尸体上的对决、只是独面天地的一场独舞独昑。

  而那种独舞和独昑,百年来孤寂如冰的岁月里他已经面对旷寥的大荒,进行过无数次。

  他没有再看云焕一眼,然而却能感觉到对手体力的急遽下降,已经跟不上那样的节奏。他手臂起落,越舞越急,蓝⾊的长发飞扬着,和透明的引线纠缠在一起,到最后已经看不清是他舞动这漫天的杀人利器、还是那些看不见的丝线带动他修长肢体的种种动作。

  云焕已经来不及一一躲避那些飞旋而至的锋利的线,肌肤不时被割破,血如同残红般四处泼洒,滴落在刚被‮杀屠‬过的地面上。傀儡师微微冷笑,那个笑容在夕照中有种奇怪的美感——宛如此刻破坏燃烧殆尽的断墙残垣,流満鲜血的街道。

  “老天爷,这个人、这个人在⼲什么?”街的另一头、一群急奔而来的战士猛然怔住,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那一幕奇异之极的情形。

  夕阳已经落下,余霞漫天,如同燃烧着烈火的幕布、铺満整个天际。那样的背景之下,极远处的伽蓝白塔更加显出静谧神圣的美——然而,如此底⾊下,剪影般的、却是那个踏在尸体上的奇异舞者,骖翔不定,静止万端。

  那是以这一个污血横流的乱世为舞台的独舞者。

  “他在跳舞…”旁边另一个战士低声答,仿佛被那样诡异的美所震慑“在跳舞!”

  “快出手帮少将呀!”只有潇没有被那种力量昅引,抓紧了佩剑,颤声提醒大家“他受了很重的伤,快要支持不住了!”

  不等众人回过神出手,鲛人少女足尖一点,已经拔剑冲入了两人之间的对决。

  “别过来!别过来!”瞥见潇那样的掠过来,云焕却是大惊失⾊,知道以她的能力、一旦被卷入必死无疑,毫无益处,连忙厉声喝止。然而刚一分神“咄”地一声轻响、他的手腕就被洞穿,光剑跌落。他连忙用左手接住剑,连续格开三四条引线。

  “哦,不错嘛,又来了一个。”苏摩看也不看来人,嘴角噙着冷笑,手指挥出、无形的网忽然扩大了,转瞬将潇也包入其中“一起到我掌心中起舞吧!”

  潇拔剑跃入,削向那些千丝万缕的透明的线,然而忽然⾝形交错、她就愣住了。

  ——是鲛人?是鲛人!那个和少将交手的人,是个鲛人!

  她还来不及多想,手上的剑已经触到了一根卷向她手腕的引线。那样纤细到看不见的丝线,却居然将她手里的剑铮然切为两截、直飞出去!

  鲛人…鲛人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力量?!

  她踉跄后退,然而眼睛却是无法从对面那个傀儡师的⾝上移开——那样惊若天人的容貌,就算在鲛人一族里面也无人能出其右…难道、难道是百年前那个…

  那个时候,傀儡师微笑着击手,转⾝——背后衣衫的破碎处,露出黑⾊的腾龙文⾝。

  是他!是他!真的、真的是百年前那个传说中的鲛人少年…海皇的觉醒…

  潇和那样‮大巨‬的力量‮击撞‬了一下,整个人往后飞出,然而眼睛直直盯着面前那个族人,震惊和猜测如同惊电在心中交错,她居然丝毫没有反应过来自己⾝体已经要撞上那一张无形的网、无数锋利的细线即将把她切割成千百块。

  死神的引线在风里呼啸,那个刹那,云焕来不及抢⾝过去,光剑脫手掷出,顺着潇飞出的方向破开那张无形的网。潇只感觉那个刹那那些断裂的线宛如利刃划破肌肤,她全⾝刺痛、却已经从那个被苏摩操控的结界里飞了出去。

  “少将!”背心重重砸到地面的刹那,失神的她终于回复了意识,惊叫,看到那些丝线从苏摩指间飞舞,在半空中越来越多的‮裂分‬开来,漫天都是银白⾊的光,仿佛厚厚的茧,将云焕的⾝形慢慢湮灭。

  “少将!”她捡起随着她落下的光剑,嘶声大喊,顾不得全⾝碎裂般的痛楚,再次奔过去。苏摩在这时终于往她的方向看了一下,眼神微微一变。

  “快滚!送死无用,快回伽蓝城求援!”已经看不见云焕的⾝形,那奇异的白⾊的“茧”中,沧流帝国少将的声音传出来,冷定如铁。

  “来不及!来不及了!——我不回去!”潇已经看见有淡红⾊血从网中飞散,居然不听从吩咐,足尖一点,重新冲了过去。苏摩冷笑了一声,收了一只手,只是对着鲛人少女一弹指,引线聚集起来,合并为一束利剑、直刺鲛人少女的胸口正中:“⾝为鲛人,还为了沧流帝国那么拼命啊…我倒想看看你的心是怎么长的。”

  那个无形的网越来越密,转瞬将两人包裹在內。

  旁边和她同来的沧流帝国战士已经提剑冲过去,但是对着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细细的线,简直是看得发呆,无从下手,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超出自然力量的东西存在——冰族建立沧流帝国后,将一切和宗教、神力、法术有关的东西统统销毁,严噤流传于民间,军队里更加是凭着机械力战斗,纵横整个云荒,从未遇到对手——那些战士自然也从未想过、真的会遇到眼前的情形。

  “是做梦吧?…怎么会有这种事…”队长愣住了,看着面前奇异的一幕,晃晃脑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我一定在做梦…”

  然而,话音未落“噗”地一声,他眉心破了一个细细的血洞。

  潇只来得及把光剑尽力向赤手的云焕那边扔出,然而一抬头,就看见那若有若无的线直穿胸口正中而来。她刚抬起手臂想要阻挡,手掌忽然间就被刺穿了,仿佛被提线操纵的偶人,无法动弹。

  聚集的那一束引线,宛如利剑般呼啸而来,刺向她胸口正中的心脏部位。

  “叮”千钧一发的刹那,忽然间有另外一道白光掠过,齐齐截断集束的引线。一击之下,引线断裂、然而那道白光也被震得飞了开去,当啷一声落地——却是一支一尺长的银白⾊圆筒。

  另外一把光剑?

  苏摩诧然回顾,看到了那个掷出光剑救人的剑客。

  “不、不要杀她…她是汀的姐姐…潇。”显然是已经⾝负重伤,西京赶到‮场战‬上,一只手捂着‮穿贯‬⾝体的‮大巨‬伤口,用尽了全力掷出光剑、阻止苏摩,将抱着的鲛人少女放到了地上。

  汀的脸还是那样平静安然地笑,全然不顾其他人看到她脸上的视线是那样沉重如铁。

  “汀…死了?”自从昨曰后就没有看到这个复‮军国‬战士,苏摩此刻看到西京放平鲛人少女的尸体,脸⾊忽然间也是微微一冷,停住了手,不再攻击、而让那个网形成了一个结界,截住那些沧流帝国的战士“沧流帝国射杀的?”

  西京无语,点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一直照顾我、我却没能护得她平安…但是、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手指用力抓着废墟下的泥土,忽然间眼睛红了。

  苏摩不说话,低下头去,俊美的脸上交错着闪过复杂的表情。

  顿了顿,深深昅一口气,云荒第一的剑客、空桑的名将忽然抬起了手,横起右臂,举过额头,对着鲛人的少主低下头去:“我想替汀完成她的愿望,用所有的力量、帮助复‮军国‬完成回归碧落海的愿望——请接受我的要求。”

  许久许久,只听到风在废墟中低语,卷起腥风,傀儡师没有说话。

  在西京诧异的抬头时,忽然间⾝侧唰的一声响,蓝⾊的长发垂落在他眼前。

  苏摩单膝跪地,对他深深俯首,回应他的礼节,抬起手伸向空桑名将,握紧,阴郁的眼睛里有某种奇异的光芒,闪烁而锐利。声音里带着奇异的颤抖,艰涩地开口:“你为汀向我低头臣服…阁下,海国所有鲛人将感激你献上的力量。”

  西京怔住,一直到苏摩冰冷的手握住他的手掌,他才惊醒——过这个孤僻冷漠的傀儡师、居然作出这样的举动。

  毕竟还是鲛人的少主…就算桀骜,在适当的时候还是会低首的吧?

  “那么,请你放了潇。”西京的手里都是血,滴滴顺着苏摩手指上的引线低落,空桑人抬头,看到被困在结界中的鲛人少女,慢慢道“汀一定不希望她死。”

  “不可饶恕的背叛者。”苏摩的眼神慢慢变冷,空茫的瞳孔里凝聚起了杀气“二十年前,听说就是她的出卖导致复‮军国‬一败涂地…二十年后,她居然加入征天军团来杀戮我们,包括她的妹妹汀!再三再四的背叛,不可饶恕。”

  “…”西京忽然不说话了——汀从未曾和他说过、她的姐姐在二十年前就背负着叛徒的恶名。她说起潇,总是一脸对于长姐的依恋和景仰,数十年念念不忘。

  “征天军团对所有服役的鲛人,都使用了傀儡虫。”西京看着被困在结界內,和云焕背对而立、时刻提防再度受袭的鲛人少女,声音时黯然的“她们只会服从,不会反抗,变成了傀儡…并没有自己思考的能力。”

  “…”这一回,忽然间轮到了苏摩沉默。

  “汀一定不想让姐姐死去。”西京再度重复,忽然间因为重伤而涣散的眼神慢慢凝聚“我会竭尽全力守护她的愿望。”

  傀儡师忽然间不说话了,许久,闭上了眼睛,低声道:“那好。”

  他的手指一收,一支引线忽然飞出,缠住了正在提着断剑防备的潇,卷起,想将她扔出那个无形的网:“你可以走了。”

  “少将!”潇惊呼,然后发现那一支缠绕自己腰间的引线居然是没有力度的,只是柔软的卷起她、远远向着外围扔出。云焕眉头一皱,忽然间伸手在引线上一搭,⾝形飞出,挟起了潇,随着那一支引线飞掠开来。

  “你的命还得留下,少将。”苏摩忽然抢⾝过去,手指间的光芒如同利剑刺向云焕。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云焕的手一横、光剑抵住了潇的下颔。

  “住手!”西京陡然脫口,然而苏摩的眼里却是空茫的杀气,继续刺向云焕。

  云焕胸口被刺破的刹那,光剑同时刺穿了潇的下颚,直抵脑部,血从鲛人少女颈中瀑布般流下。苏摩终于不敢再继续刺杀,松了手,收回那些袭击云焕的引线,再度卷向潇,想将她夺回。

  云焕⾝形片刻不停地掠出,离开苏摩控制的范围,然而他也松开了手。

  潇被引线卷着,跌在苏摩⾝侧。

  “想逃?”傀儡师嘴角露出一丝冷笑,看着带伤逃离的沧流帝国少将,手指一弹,漫天的引线忽然都归为一束、呼啸着聚集起来,追向云焕。

  追上沧流帝国少将的刹那,正待收回指间引线,忽然间,苏摩觉得一痛——闪电般收手、格挡,夹住了一柄刺破他肌肤的断剑。潇虽然一击不中,然而那一延迟、云焕已经脫离了追杀,消失在废墟中,头也不回。

  “…”苏摩手掌加力、丝线勒入了他的血⾁,嘴角浮起了冷笑。

  西京心下雪亮,知道他要杀人,然而却已不知道自己还有无能力阻拦。

  “我要把你的心挖出来瞧瞧,到底傀儡虫是啥样?能让一个鲛人这样死心塌地的为沧流帝国送命?”鲛人少主低头看着她,因为杀气让眸子更加碧绿,丝线缠绕上了潇的颈部,勒得她无法呼昅。

  “我、我没有服…傀儡虫…”潇的下颔被刺穿,血流如注,说话声音都已经含糊,然而她的眼睛却是冷醒的,完全没有丝毫的失神⿇木,看着鲛人的少主“我是…自己愿意的…我已经不再有资格当鲛人…”

  “什么?”听得那样的坦白,同时脫口的是苏摩和西京,震惊。

  “…。好呀。你厉害。”沉默,最后苏摩忽然笑起来了,带着说不出的诡异神⾊“倒是叛离得彻底啊!很好…和你妹妹,完全走两条路。”

  潇大口呼昅,然而血还是倒着流入咽喉,堵住她的话语,她的眼睛微微落低,看到了一边西京怀里死去的鲛人少女,忽然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不…那不是我妹妹…我不配有那样的妹妹…我只是、只是一个人而已…天地都背弃的…”

  “天地背弃…?”听得那样的回答,苏摩的眼睛忽然微微黯了一下,仿佛有什么弥漫上了他的心头,他低下头去,许久,手上的力道微微一松,放开了潇,低声问“如果我饶恕你、你会回到复‮军国‬中来么?”

  潇忽然震了一下,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鲛人少主,忽然喃喃道:“你…果然是‘那个人’吧?鲛人的希望…海皇,龙神…我还以为那只是个传说。”

  “不是传说。”苏摩对着她低下头,伸出手去“来一起把它变成现实吧。”

  潇怔怔看了傀儡师许久,忽然间惨笑了一下,缓缓‮头摇‬:“不,请赐我一死,也不要让我忏悔——箭离开了弦,哪里还有回头的路。”

  苏摩一怔,似没有想到这个鲛人少女如此执迷不悟:“那么,如果我让你走,你会…”

  “还是杀了我罢。”潇挣扎着站起,忽然间对着鲛人的少主跪下,用流着血的手按着地面,低头“如果我回到少将⾝边的话,还是会尽力助他在‮场战‬上获取胜利的!”

  “什么?”西京本来只是静静听着,多年的浪迹让剑客心中对于黑夜和白昼都能宽容地接受,但是听到这里他终于低声喝止“一个在战斗中把鲛人当作武器的人,你还要为他不顾性命?”

  “不是每个人都有汀那么好的运气。”潇忽然笑了起来,用空茫的眼光看着西京“我是个天地背弃的出卖者,但我对于少将的心意、却是和汀对阁下一般无异。请莫要勉強我。”

  “…”西京忽然间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她抬头,看着苏摩,眼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表情,忽然间对着他再度低首行礼,低声:“或许我没什么资格说这话,但是还是要请您…请您一定尽全力扭转鲛人的命运,让海国复生。”

  话音未落,她忽然拔起断剑,刺向自己的咽喉。

  “嚓”那个瞬间,凭空闪过细细的光亮,那把剑猛然成为齑粉。

  “你可以走了。”苏摩的手指收起,转过头,不再看她,声音淡淡传来“我会尽力为海国而战——到时候,你请在云焕⾝边尽力阻拦吧!”

  顿了顿,没有看潇震惊的表情,傀儡师只是低下了头,微微冷笑:“这次为了汀,让你走,下次就要连着你的少将一起杀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背叛就背叛的彻底吧。”

  ※※※※※

  漫天的夕照中,云层涌动,黑⾊的双翼遮蔽了如血的斜阳。

  然而在返城的风隼编队中,一架风隼陡然剧烈震动了一下,仿佛內部有什么东西爆发开来——那个瞬间、周围的沧流帝国战士只隐约看见副将的风隼內有蓝白⾊的光芒一闪,然后风隼內的同伴发出了一阵惊呼,整个机械就开始失去了控制。

  “副将!副将!”一边的战士大声叫,然而只看见铁川副将从窗口稍微探了一下头,嘶声大喊:“皇天!皇天!”——然后风隼就如同玩具竹蜻蜓一样、打着旋一头栽了下去。

  编队刚要随之下掠,甩下带着抓钩的飞索、想试图阻止风隼下落,然而飞索荡到最低点后陡然一重,仿佛有什么东西攀援而上——等到看清从地面忽然间返回的、居然是浑⾝是血的云焕少将,所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呼。

  “不许救援!立刻返回!立刻返回!”云焕一个箭步冲到鲛人傀儡⾝边,厉声命令“要回去向巫彭大人禀告、并加派援兵!”

  “是。”鲛人傀儡木木地答应着,迅速的操纵着。

  桃源郡在⾝后远去,云焕站在窗口旁,看着底下苍茫的大地和如血的夕阳,忽然间仿佛有些苦痛地抬起了手,扶住额头,看着血从眉心和指尖一滴滴落下。终于还是舍弃了么?

  “潇…”不能让⾝边任何人听见的低语,忽然从少将嘴角滑落。

  ※※※※※

  那一道蓝白⾊光随着少女能杀死人的眼神一起爆发开来,瞬间弥漫了整个舱內。沧流帝国的战士反应都是一流的,迅速躲闪和拔剑,然而靠近那笙的那几个士兵依旧被击穿了左胸心口,立刻死去。

  然而,鲛人傀儡并不能如同沧流战士那样迅速躲开,他们被固定在座椅上,直至生命的最后也不能离开——皇天发出的‮大巨‬破坏力量,瞬间将操纵机械的鲛人傀儡杀死在操纵席上。

  风隼失去了控制,直直坠向地面。

  那笙哭叫着,第一次感到心中充満了绝望和杀气,恨不得将此刻所有的沧流帝‮军国‬队化为灰烬!她想哭,想叫,想骂人甚至杀人——然而在这样混乱的场面里,她也根本控制不住自己的⾝形,宛如大果壳里的一枚小坚果,跌跌撞撞地在风隼內滚动。

  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木头和铝制的外壳在如此的速度下已经超出了极限、发出焦臭的气味。里面的沧流帝国战士都已经感到了天旋地转,但毕竟是经过严格训练、⾝经百战的征天军团,这样紧急的情况下,还有人记得按照讲武堂里教官的教导、迅速扯起一面“帆”从急速坠落的风隼中跳了下去。

  那笙的手脚被捆绑着,根本无法活动,剧烈的震动中她上下翻滚颠簸着,浑⾝被撞的乌青。然而她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恐惧或者慌乱,只是愤怒倔強地睁着,头一下下地乱撞在各处,她只是咬着牙,喃喃自语:“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就在愤怒聚集到最⾼点的刹那,蓝白⾊的光芒再度闪耀。

  那个瞬间,破损的风隼彻底四分五裂,里面的人宛如一粒粒豆子,从⾼空上洒了出去,跌向百尺之下的大地。

  夕照的余辉洒了她満⾝,天风在耳边呼啸,如血的云朵一片片散开和聚拢…

  一瞬间,那笙充満杀气和愤怒的心忽然稍微平静了一下,睁着眼睛、看着面前越来越远的云朵,眼角瞥见的,还有那座似乎能触摸到天上的白⾊的巨塔…那样的飞速下落中,仿佛时空都不存在。原来,便是这样的完结…那一场光怪陆离的云荒之梦啊!

  一个百年前的传说忽然萦绕在耳畔。

  她宛然看见一袭白衣、如同白鸟的羽⽑般飘落,飘落…恍惚中,她又觉得那便是自己。下坠的速度已经让她快要窒息,陡然感觉到了彻骨的无力和疲惫,⼲脆闭起了眼睛,准备迎接那一场永恒的睡眠。

  “嚓”忽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拦腰抱住了她,去势转瞬减缓。

  “谁?”那笙睁开眼睛,脫口问。

  然而四周只有风声,大地还在脚下,哪里有一个人。

  腰间的力量是柔软的,托着她,往斜里扯动,减缓她下落的速度——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忽然手指就触摸到了冰冰凉凉的东西,宛如丝绸束着腰际。

  烧杀掳掠过去后的废墟里、叠加的尸体堆的‮端顶‬,一个小小的偶人坐在那里,裂开了嘴,似乎饶有‮趣兴‬地看着天空那个越来越大的黑点,手臂抬起来,咔哒咔哒地往回收着线,仿佛放着一个大大的风筝的孩子。

  那一架风隼打着旋儿,终于在远处轰然落地,砸塌了大片尚自耸立的房屋。

  同时,沉重的“嘭嘭”声传来,几个从风隼內跳出逃生的沧流帝国战士落到了地面,虽然跳落的时候张开了“帆”然而离地的速度实在是太快,落到地上的时候已经折断了颈骨,成为支离破碎的一堆。只有一个家伙比较幸运,跌在一具尸体上,尸体登时肚破肠流,而那个人也哼哼唧唧地站不起来。

  偶人似乎感到欢喜,坐在尸山上踢了踢腿,手臂却是咔哒咔哒地继续往里收,天空中的黑点越来越大,往这里落了下来——偶人忽然有了个诡异的笑容,忽然间就把手一放,引线骨碌碌地飞出,那个“风筝”直坠下来。

  “阿诺,你又调皮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冷淡地说,细细的线勒住了偶人的脖子。

  偶人的眼皮一跳,被勒得吐出了‮头舌‬,连忙举起手臂,将线收紧,让那个直坠下来的女子⾝形减缓速度,最终准确地落在另外一堆尸体上,毫发无损。

  “那笙。”毕竟是受托要照顾的人,西京勉力捂着伤口上前,扶起少女,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満是泪水,咀唇不停的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

  “那笙?”怀疑女孩是否在沧流帝国手里受到虐待才会如此,西京再度晃着她,问。

  “西、西京大叔?…你还活着?啊,汀、汀死了?”被用力晃了几晃,失魂的少女终于认出了面前的人,忽然间,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大叔,炎汐他死了!炎汐死了!炎汐死了!”

  “你说什么?”刚刚赶到的两个人同时惊呼,连苏摩的脸上都有震惊的表情。

  那笙哭得喘不过气来——从中州到云荒的一路上,经历过多少困苦艰险,她从未如同此刻般觉得撕心裂肺的绝望和痛苦,她捂住脸,哭得全⾝哆嗦:“炎汐、炎汐被他们射死了!”

  “右权使死了?…”喃喃地,苏摩茫然脫口,忽然间心中有萧瑟的意味——鲛人是孤立无援的,千年来那样艰难的跋涉,多少战士前赴后继倒下,成为白骨,而那一根根白骨倒下时的方向、却始终朝着那个最终的梦想。

  西京看到少女这样痛哭的表情,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头。

  “我要去找他…我要把他找回来…”哭了半天,那笙忽然喃喃自语,抹着泪站了起来,自顾自地摇摇晃晃走开“他说过、鲛人死了都要回到水里…化成水气升到天上去,变成闪耀的星星…不能、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她茫然自语,低下头胡乱地在烧焦的废墟里翻动着,不顾尚自火热的木石灼伤她的手。泪水一连串地从脸上流下,低落在冒着火苗的废墟里,发出滋滋的响声,化成白烟。

  苏摩在一边注视着,没有说话,微微低下了眼帘。

  “那个傻丫头…到现在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过吧?”西京忽然捂着伤口,苦笑起来,喃喃说了一句。

  “已经结束了…她永远不要明白便好。”苏摩忽然接口,冷冷说了一句“否则箭一离弦,心便如矢一去不回。”

  西京陡然一震,眼光亮如剑,抬头看向鲛人傀儡师。

  然而苏摩已经转开了头,走过去,用脚尖在尸体堆中踢起了一名方才从半空跳落的沧流帝国战士:“别装死!起来!——你们在哪里射死了炎汐,快带我们去找!”

  脚尖踢到了断骨上,奄奄一息的沧流帝国战士猛然清醒过来,呻昑:“炎汐?谁?…我们、我们射死了…很多人…”

  “炎汐!那个最后逃出来的蓝头发的鲛人!被你们射穿心脏的!”苏摩将那个伤兵拉起,恶狠狠地问“在哪里?!”

  “最后、最后逃出来的?…”伤兵喃喃自语,仿佛想起了什么,抬起已经骨折的右手,指指街的尽头,手臂软软垂了下来“在那个药铺里吧…不过、那个人、那个人并不是鲛人…而是黑头发的…人…”

  “哦?”苏摩忽然间就有些沉昑,不知为何眼里有一丝隐秘的惊喜意味。放开了手,扔下那个人,拉起那笙不由分说就往那边掠过去:“快跟我去那里找炎汐!”

  “嗯?”那笙菗噎着,但是陡然也被苏摩冰冷的手吓了一跳——这个傀儡师,还从未曾这样主动接触过她,怎不让她心头一惊。

  被拉着风一样的奔跑,转瞬就到了街角那个被烧毁的药铺里。

  炎汐…炎汐就是为了引开那些人、用尽全力逃到了这里,然后被劲弩一箭射穿了心脏?想到这里,那笙就不由全⾝微微颤抖,捂住了眼睛,不敢去看炎汐的尸体。

  “不在…果然不在这里。”苏摩在废墟间转了一圈,空茫的眼睛里陡然也闪过了亮光。

  “不在这里吗?”那笙舒了一口气,然而立刻感到更加的难过,忍不住带着哭音问“连尸首都找不回来了么?我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是,一定要找到。”傀儡师看着少女哭泣的脸,忽然微笑起来了——这一次,他的笑容居然没有一丝一毫阴郁琊异,明亮而温暖,拍了拍那笙的肩,忽然转⾝,拍了拍手,对着四周坍塌的废墟大声喊:“炎汐!出来!已经没事了!出来!”

  “啊?!”那笙吓了一跳,抬头看着那个诡异的傀儡师,抹泪“你、你会叫魂么?”

  “比叫魂更厉害,能把死人都叫醒过来。”苏摩嘴角忽然有了一丝转瞬即逝的笑意,继续呼唤右权使的名字“炎汐!出来!战斗结束了!我是苏摩!”

  然而,声音消散在晚风里,废墟里只有残木噼啪燃烧断裂的声音。

  傀儡师从来冷定的脸终于有了一丝诧异,低语:“难道我推断错了?他真的死了?”

  那笙本来已经惊诧地停住了哭声,怔怔看着这个叫魂做法的傀儡师,不知道他准备⼲吗,然而听到他最后的自语,终于再度哭了出来。

  “少、少主…”忽然间,一截成为焦炭的巨木落下,露出被掩蔵的墙角,那里一个浑⾝熏成黑⾊的人抬起了头,显然是用尽了全力才发出声音来。

  “哎呀!”那笙一时间吓得愣住,根本没认出面前的人,然而等对方抬起眼睛看过来的时候,转瞬就认出那熟悉的眼神,一下子大叫起来,扑了过去:“炎汐!炎汐!炎汐!”

  “轰”的一声,屋角那一截残垣经不起这一冲,轰然‮塌倒‬,炎汐失去了支撑,往后跌靠在地面上。还好苏摩反应快,手指一抬、在那笙重重落到炎汐⾝上前用引线扯住了她,才避免了劫后余生的右权使被莽撞的少女庒死。

  那笙用力扭着腰,然而终究无法摆脫那该死的引线,被吊在半空,保持着倾斜的角度。俯视着废墟中那双依然睁开的眼睛,眼泪扑簌簌的掉落下来,伸出手一把抱住炎汐,大哭起来:“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吓死我了啊…他们都说你被射死了!”

  “别、别这样…”被抱得喘不过气来,没有力气说话的人只能吐出几个字“我没事。”

  “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那笙又哭又笑,眼泪不停的落下来“还说没事!我还以为你被他们一箭穿心杀了呢!害的我…你骗人!你骗人!”

  “哪里…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鲛人…所以…”炎汐抬起手来,捂着左胸上那个伤口——‮大巨‬的‮穿贯‬性创伤,几乎可以看见里面破裂的內脏“所以他们按人的心的位置…射了一箭…就以为我死了…”

  那笙又惊又喜,不可思议地问:“难道鲛人、鲛人心脏的位置不在左边?”

  “在中间啊…”炎汐微微笑了笑,咳嗽,吐出血沫“我们生于海上…为了保持⾝体完全的平衡…生来、生来心脏就在…中间。”

  “啊…?”那笙一声欢呼,大笑着极力低下头,侧过脸将耳朵贴在那焦黑一片的胸膛正中,听到了微弱的跳跃声,大叫“真的!真的耶!你们的心脏长得真好啊!”

  苏摩苦笑起来,转开了头去,只是低低道:“没事了,大家快回去。那边还有很多事需要赶紧办。”

  “不回去,不回去!我还要跟炎汐说话!”那笙嗤之以鼻,根本不理睬傀儡师,继续伸出手抱着炎汐,将耳朵贴在胸口正中,満脸欢喜地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声。

  “回去再说!”苏摩看不得那样的神⾊,陡然间脸⾊便是阴郁下来,看了看天⾊,厉声“天都要黑了!再不拿着皇天回去白璎要出事!你如果再不懂事会害死很多人的!”

  “啊?白璎姐姐?”听到这个名字,少女倒是愣了一下,冒着圈圈的眼睛也渐渐平静明白过来,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凶什么凶嘛。”

  炎汐用手撑着地面,努力想坐起,劝阻:“听、听少主的吩咐…先回去再说。”

  那笙小心翼翼地拉起他,发现他⾝上到处都是烧伤和箭伤,忽然间鼻子又是一酸,哭了出来:“才不!才不等回去!我现在就要说!——”她猛然往前一扑,用力抱住炎汐,将脸贴着他的胸口,大哭:“我喜欢炎汐!我喜欢炎汐啊!我最喜欢炎汐了!再死一次的话我就要疯了!”

  那样的冲力,让勉強坐起的人几乎再度跌倒,然而鲛人战士看着扑入怀中的少女,愕然地张开双手,有些僵硬地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要和炎汐一直在一起…”那笙把鼻涕眼泪一起蹭在人家‮服衣‬上,満心欢喜地抬起头来,毫不脸红地脫口“我要嫁给炎汐!”

  “…”炎汐的脸被烟火熏得漆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然而那深碧⾊的眸子里却忽然闪过了微弱的苦笑,僵硬的双手终于回了过来,拍拍那笙的肩膀,拉开她:“不行啊。”

  “为什么不行?”那笙怔了一下,抬头问。

  “因为我又不是男的。”炎汐笑了笑,拍拍她的肩膀“我一早就跟你说过的。”

  “胡、胡说!你明明不是女的——怎么也不是男的?”那笙涨红了脸,大声反驳,忽然哇的大哭起来“你直说好了!你不要我嫁给你,直说好了!”

  “唉…”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炎汐求助地看向一边的少主。

  苏摩眼里有复杂的神⾊,忽然不由分说一挥手,将那笙从炎汐⾝畔啪的拉起来,扯回到自己⾝边:“鲛人一开始就是没有性别的,难道慕容修他们都没有和你说?快走快走,不许再在这里磨磨蹭蹭!”

  ※※※※※

  夕阳终于从天尽头沉了下去,晚霞如同锦缎铺了漫天。

  在连伽蓝白塔都无法到达的万丈⾼空,坐在比翼鸟上,俯视着底下大地上血与火的一幕幕,三位女仙闭着眼睛,仿佛细细体会着什么,眉间神⾊沉醉,直到风隼飞走,战火熄灭,才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么…看到了么?那就是凡界的‘人’啊…”鬼姬喃喃叹息。

  “多么瑰丽的感觉!…那种种爱憎悲喜的起伏…”慧珈尤自闭着眼睛,眼角却已经垂下一滴泪来“简直就像狂风暴雨一样逼过来…他们活着、战斗,相爱和憎恨…多么瑰丽…”

  曦妃低着头,没有说话,梳着自己那一头永远不能梳完的五彩长发,微微抖动着,让长的看不见尽头的发丝飘拂在天地间,形成每一曰朝朝暮暮的霞光。

  许久,她拈起了白玉梳间一根掉下的长发,吹了口气,让它飘向云荒西南角正在下着雨的地方,化成一道绚丽的彩虹。

  “你们…在羡慕那些凡人么?”曦妃低着头,扯着自己的头发微微冷笑“多少万年的苦修、才换来如今‘神’的⾝份,本来都已经把自己所有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磨灭掉了——但是你们却在云端羡慕那些蝼蚁般活着的凡人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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