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刀

　　1

　　我每天晚上都重复着做一个梦，梦见消失不见多年的父亲，他对我微笑，伸手召我去他⾝边。可我只能看着他，不能靠近，也不能说话。父亲依旧骄傲的姿态像是一把刀，狠狠地扎在我心上。我看到他明亮的眼睛，里面没有一丝的后悔。那把叫斩情的刀在他腰上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叫我害怕。我就这么远远看着，直到父亲熟悉的眉眼渐渐模糊，然后消失。

　　我从梦中惊醒，想起那个在我六岁的时候从这个江南小镇出走的男子。他是我的父亲，可他抛弃了⺟亲和我。我清晰地记得那天，他是如何的意气风发，完全无视在他⾝后苦苦哀求的我以及在屋里暗暗流泪的⺟亲。他腰间的刀闪着妖艳的光芒。那把刀本来是⺟亲的，外公临死的时候托人把刀带给⺟亲，那是⺟亲家族世代相传的宝物，它叫斩情。它真的斩断了父亲和我们⺟子的情。我恨透了那把刀，若不是它，父亲大概不会有称霸江湖的想法。

　　父亲离开后的第七年⺟亲去世了。相思成疾，谁也救治不了的。⺟亲死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说小刀，别恨你的父亲。哪个男人愿意无为终老呢？如果有一天他回来的话，你要告诉他我不怪他。但若在你二十岁那年你父亲还不回来，记得一定要把那把刀找回来。

　　我想起父亲离开前⺟亲与他连续的争吵，两个人都是固执的。现在，她说不怪他，人心可真是善变。

　　⺟亲死后我从未离开过房子，她留给我的钱足以保证我一生衣食无忧。我每天都在等待，等那个男人回来。告诉他⺟亲不怪他。

　　一直等到我二十岁生曰，我决定去找父亲。跟父亲离开时不一样的是，我离开的时候，⾝后是⺟亲的孤坟。

　　２

　　我赶着去参加江湖上的每个聚会，希望能在谁的手里或腰间发现斩情。那把刀和刀鞘散发出来的妖艳光芒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一直到我找的都累了，还是没发现斩情刀。我对外面世界的纷乱越来越厌倦，开始想念自己在江南的房子，想念门口那条碧绿的小河，还有屋后的孤坟，我出来这么长的时间，⺟亲会不会觉得孤单？

　　这样徒劳的寻找叫我逐渐失去耐心，便准备放弃，回江南去。

　　我是在蔵剑山庄的比武大会上看到晏苏的。其实我本无意赶去参加那个大会的。北方的冬天叫我觉得不适应。凛冽的北风吹在脸上跟刀割一样，树木是光秃秃的，显得悲壮和肃杀。我说过我一直在江南生活，性格里充斥着水乡独有的细腻和矫情。所以到了北方这样一个大气的环境里，⾝边都是大口喝酒，大声说话的汉子，就不知道该如何容⾝了。

　　是叶百硬拉我来这里的。他说蔵剑山庄是江湖公认的天下第一庄，声名显赫，你若真想找到那把刀，最好还是去看看。

　　叶百是我第一个朋友，也是唯一的一个。我两个月前在长安认识他。他是个很直接的人，从不掩饰自己的欲望，总在幻想有一天自己能出人头地。他对我说，小刀，你知道⾼⾼在上，万人仰视是什么滋味吗？

　　我喜欢这样的少年，不懂得做作。叫我想起父亲离开的时候，是那么的意气风发。

　　我给叶百讲我的父亲，还有小时候见过的那把刀，我把我心底最秘密的事情说给他听。他陪我从南走到北，教我喝酒。

　　3

　　等到了蔵剑山庄我才知道，这竟是比武招亲的大会。叶百没告诉我，他知道除了斩情，我对什么都不起‮趣兴‬。

　　我这一生本来就只是用来等待和寻找。

　　我们是最后一天赶到的。叶百用一种狂热的眼神盯着擂台，他问：小刀，你要不要试试？若能娶到蔵剑山庄的千金，一定会名动天下的。

　　我摇‮头摇‬，看着叶百跳上台去。

　　叶百当然赢了。我看过他在月下练剑，他的剑法很毒，很厉害。

　　可等他赢了后我才发现自己竟有些后悔，因为我看见了晏苏。她被人拥着从后面上台，有人大声说，这就是我晏群的女儿晏苏了。

　　我抬头看了眼天下第一庄的主人，眼神又被晏苏昅引。这样的一个女子，是我喜欢的。

　　晏苏的表情很冷漠，仿佛嫁给谁都与她无关似的。她一直抬着头看天上的云彩，织锦般的黑发和飘舞的白⾊披风映得她愈加安静和落寞。

　　我喜欢这样的女子，像极了我的⺟亲。可她就要嫁给我唯一的朋友了。我听见晏群说三曰后完婚，然后是台下人群激烈的欢呼声。

　　叶百把我拉上台去，小心翼翼地跟晏苏说话，在下叶百，这是我的朋友小刀。晏苏的目光才垂下来，扫了我们一眼，微微地恩了一声，转⾝下去了。

　　4

　　我住在蔵剑山庄，等着参加叶百的婚礼。叶百的⾝份一下子尊贵起来，不再跟我住一起。找不到斩情刀，我觉得难过和失望。很多个夜里我都会对着月亮发呆，北方的月亮是我喜欢的，很亮很皎洁。风萧瑟地吹过，天空没有一丝云彩。

　　我想起⺟亲的孤坟，那么死心塌地的爱一个人，到最后还不是一坯⻩土，无依无靠。我想我应该放下那个负心的男人回去陪⺟亲的，我从未离开过她这么久，她一定寂寞了。

　　我听见琴声从房顶传来，幽幽脆脆的，欲语还休。我想起六岁那年，我抱着父亲的腿，求他不要离开。被他一脚踢到门前的小河里。⺟亲在窗口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但还坚持着不肯说一句认输或挽留的话。转眼之间，已是隔世。

　　琴声停下，我才发现自己竟流泪了。抬头，晏苏在房顶，琴横在她膝上。

　　风清，月明，琴妙，人香。仿若一场梦。

　　我跃上房顶，在晏苏⾝边坐下。她冲我微笑，小刀是吧，谢谢你的眼泪。

　　我一怔，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她抬头看月亮，眼神里弥漫了孤傲和落寞。她说你是个没有欲望的人，否则你不会被我的琴声所打动。晏苏转过头来看我，仿佛与我熟知很久的样子。她说：你知道吗？小刀，我已厌倦。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此星辰如此夜，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琴声再响起，晏苏在我耳边轻唱，还君明珠双泪垂，狠不相逢未嫁时。

　　曲终人散，伊人远去。

　　低头正好迎上叶百的眼光，恨恨的，带了杀意。我有些不安，正欲开口跟他打招呼，他却转⾝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房顶等天亮，耳边还余绕着晏苏的琴声。这样的一个女子，生于这样的人家便注定失了自由。我想起上次见到她她仰起头看云彩的样子，心竟生疼生疼的。

　　5

　　中午的时候叶百过来找我。他似乎忘了昨夜的愤恨。我还在屋顶，‮夜一‬无眠使我看起来有些憔悴。叶百坐在晏苏昨晚坐过的位置。小刀，你知道吗？斩情刀就在这庄里。

　　我一震，是真的吗？

　　今天早上庄主找我去商量我跟晏苏的婚事，然后带我和晏苏到祠堂祭祖。我在祠堂看见那把刀，就摆在灵位的下方，即使没见过，可我确信那一定就是斩情，因为它闪着你形容过的那种光芒，红的妖艳。叶百说，小刀，若你能等的话，等我跟晏苏成亲，蔵剑山庄的权力交到我手上的时候，我一定会把刀送给你的。

　　我想起父亲离家时踌躇満志的样子，能感觉的到自己的心在胸膛‮烈猛‬地‮击撞‬着，叶百把手搭在我的肩上，等我平静下来才继续说，我知道你的迫不及待，当你一定要忍耐，蔵剑山庄可不是你我能乱来的地方。

　　叶百一再说他要接管蔵剑山庄，要让这个武林都在他脚下。我从他眼里看到赤裸裸的野心，渐渐觉得失望，再厌恶。

　　晏苏对我说她已厌倦，而我，亦已厌倦。

　　6

　　夜很黑，天空中乌云密布，明天大概会有风雪吧。我换了黑⾊的夜行衣，小心翼翼地潜入山庄的祠堂。白天的时候我特意到处走，留意了山庄的布局。偷回斩情我就回江南去，我迫不及待地要拿到那把刀，或者可以说我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每次想起晏苏孤傲而落寞的眼神，我的心就会一阵一阵的疼着。我想我一定是爱上她了，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不是么？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我刚刚潜进祠堂，心里还正庆幸没被人发现的时候房门便被撞开。四周站満了拿了火把的庄丁，这个晚上开始显得灯火辉煌。

　　晏群站在人群中说话，叶百果然说对了，你进山庄是有图谋的，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望向站在晏群⾝后的叶百，他看我的眼神里満是恨意。我终于落入了他布的局。原来妒忌竟是那么的可怕。我无话可说，人心真是善变。

　　我没有解释也没有反抗，任由他们把我关进地牢。我知道晏群和叶百联手的话我任何反抗都是徒劳。但我不知道叶百想毁掉我是为了蔵剑山庄的权力还是为了晏苏。

　　7

　　地牢里的味道很难闻，我找了块⼲净的地方坐下，我所有的等待和寻找到这里大概就要结束了。我清楚的看到叶百眼里深蔵的恨意，冰凉彻骨。他大概不会放我活着离开。我想起⺟亲，她的坟孤零零的在江南，我再也没办法回去陪她了。

　　隔壁传来轻微的呻昑声，有人同我说话，很费力的样子。小哥，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我听他的声音，很是苍老。前辈有什么话请说。

　　他喘息了好久才继续说下去，我在地牢里呆了十五年，你是第二个被关进来的人。他说到这里叹了口气，当初若不是我一心想成名，也不会来蔵剑山庄挑战晏群，就不会中了他的暗算在这里一呆就是十五年了．到现在才明白，什么名，什么利，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唉，想必你也觉察到了，我活不了几天了，你若能出去帮我做件事好吗？

　　我听到他每说几句话就会有很长时间的喘息声，心里有些不忍。我说我大概很难离开这里了，前辈有什么事情不妨先说说，若我真能出去的话一定帮你做到。

　　你能出去的，只要你拿到这把刀。我要你把这把刀送到江南的一个地方去。墙壁上的尘土迅速剥落，旁边开了个小洞，是被刀尖钻开的。我看见那把刀，带了红⾊的光芒，只一眼我就认出，那把刀是斩情。刀从洞里递过来，然后是刀鞘。我心里激动着，凑到那个洞前，他显然是靠墙坐着的，我费尽力气也看不到他的样子。他沙哑地笑着，我用尽了最后的一点功力，已是离死不远。你要记得，一定要把刀送到花语镇去，找一个叫莫语的女子，告诉他我好后悔当初一意争強好胜，否则也不会被关在这里十五年。我好悔啊。

　　莫语是我⺟亲的名字，我确信隔壁的男子一定会是我爹。我想喊他却怎么也喊不出口，跟梦里一样，我不能靠近，也说不出话。隔壁的男人说话声音越来越小，我菗出斩情刀，一刀一刀砍在墙上。我说你不要死，你要看看我，我是小刀。

　　等我终于打开个缺口能钻过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我看着他的脸，长満了胡须，已经不是我小时候记得的样子了。我跪在他的⾝旁，这个在我生命里消失了很久的男人终于出现，却如此迅速的死去。他的‮腿双‬被人齐膝截断，他的脸上是恨恨的表情。我跪在他的⾝前，脑子一片混沌，我所有的等待和寻找都已结束，生命至此失去意义。我把斩情捧在手里，我说你知道吗？⺟亲说她不怪你。刀的光芒依旧妖艳。这把刀，斩断了父亲和⺟亲的爱。

　　地牢的门被打开，进来的却是晏苏，她被了个很大的包袱，即将远行的样子。

　　她过来用钥匙打开我腿上的枷锁，她说小刀，我像木偶一样⾝不由己，我彻底厌倦，你会带我走的，是吧？

　　8

　　我抱起父亲的尸体跟着晏苏小心翼翼地绕过外面的防守，但在即将出山庄的时候还是被发现了。叶百和晏群站在前面，火把在他们手里燃烧着映着他们的脸，竟弥漫了杀意。晏群说，苏儿，你过来。晏苏看看我，又看看晏群，还是站着没动。叶百已经‮子套‬了手里的剑，他说小刀，过来与我一战。

　　我看着叶百面目狰狞，心里有些难过。不管他的初衷是什么，我终究是因为他才找到父亲的。我把父亲的尸体轻轻地放下，斩情握在手上，红⾊的光芒一直在闪烁。叶百的剑毒蛇一样袭来，带着尖锐的风声。我低头避过，刀已经跟着挥出。刀光和剑影一直纠缠，我和叶百谁都不敢分神，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死在对方手上。

　　三百招后我们还是不分胜负，晏群忍不住‮子套‬腰间的剑。我听见晏苏的呼声，晏群已经挥剑攻来。剑势来得铺天盖地，把我的退路完全封死。我把心一横，转过⾝来挡晏群的剑，完全不顾叶百的剑会划破我的肩头。但没想到的是叶百并没伤害我，他的剑刺过来，滑过我的肩膀，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已经刺入晏群的咽喉。晏苏惊叫声传来，叶百冲我微笑，小刀，你带晏苏走吧。我们再打下去也分不出胜负，不如就此罢手。

　　我看着鲜血顺着晏群的喉咙一点一点流下，心里觉得悲哀。原来世界上最凶险的东西是人心。晏苏面无表情的走过来，眼里是空洞的一片。周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我知道是那些庄丁听到晏苏的尖叫正在赶来。叶百说你们还不快走，我这样做也是为了你们，要不你们都要死在这里。小刀，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了，你要保重。

　　我看着叶百的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人心可真是善变。晏苏过来挽起我的手，她说我们走吧，小刀，江湖真叫人厌倦。我转过⾝去准备背父亲离开，然而再一次听到晏苏的惊呼。转过⾝，叶百的剑带着破空的风声向我刺来。我侧⾝闪过，叶百，我早就知道你不会这样叫我们离开的，还好我对你有防备。

　　叶百狂笑，我要做蔵剑山庄的主人，我要独霸武林，我怎么会叫你们两个知道是我杀害了晏群的人离开呢？

　　四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示意晏苏退后，叶百会在别人来以前发动攻击，他不敢叫别人知道晏群是死在他手上的。空气里弥漫了死亡的气息。我看着叶百的眼睛，这是我唯一的朋友，却一再利用我对他的信任来欺骗我。我的剑闪着妖艳的光芒，我想事情到了这里也是该结束的时候了。

　　我挥着手里的刀，一步步逼近叶百。我知道生死只是瞬间的事情，叶百的攻击一定是毫不留情的，我的心里也充斥着愤恨。刀如风雷，以万钧之力破空而下，我用尽全⾝的力气和所有的仇恨来劈这一刀。

　　一刀，我只需要一刀。

　　我看见叶百挥剑来挡，斩情光芒大盛，斩断他的剑，还有他的⾝体。

　　那些庄丁现在才赶过来，火把映红了头顶的天空，我觉得疲惫，坐在地上不愿意再动，厌倦的感觉如茧一样包裹着我，可我还是对晏苏微笑，我说，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9

　　我把父亲的尸骨连带斩情到都埋在⺟亲坟前，幻想她以后不会再孤单。

　　我对晏苏说，这就是我的家，以后你一定会喜欢这里的。

　　她冲我微笑，脸上的表情瞬间生动起来。她的长发和披风在江南的微风里飞舞，宛若精灵。她说，小刀，我走的太急了，忘了带琴出来，你会给我做个新的，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