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

　　1

　　我叫修罗，是这个天界最不受欢迎的神。没有人见过我的笑容，因为我只对死去的灵魂微笑。

　　我一个人在天庭逛来逛去的时候，碰到的那些神仙都远远地向我问好，又急急地与我擦⾝而过。我知道他们內心都是畏惧我的，因为我能带来的惟有杀戮。

　　我没有朋友。大部分的时候我一个人呆在天外天。我喜欢站在最⾼的那座山峰看云彩聚了又散，散了再聚。没人会来这块属于我的地盘，天界多的是琼楼玉宇，那些人自是乐得逍遥，不来招惹只会带来死亡的我。

　　除了剑，没有别的陪我。除了剑，没有别的可以叫我觉得安慰。

　　2

　　五百年后，我的剑已经覆満了灰尘。我把自己关在天外天整整五百年，可还是忘不掉月弯。我闭上眼睛就会记起她微带落寞的脸。早就明白有些东西是被时光越刻越深的，这跟忘却无关，可还是固执地把自己关在了天外天。

　　欠月弯的一剑我想我终究要还给她，不管等多久。

　　我想念五百年前第一次见月弯的样子，天外天的每一寸土地都充斥着关于她的记忆。

　　３

　　月弯被送到天界来的时候才七岁，还是个孩子。妖族为了向天界表明他们永不谋反的决心，送来了他们大王最宠爱的公主。那时候天界正跟鬼族开战，怕鬼族会派人来劫持或谋害月弯，挑起天界和妖族的战争，所以在如何处置月弯的问题上费了很大力气，最后一直决定把她送到天外天来。

　　我还记得那天，天帝召我去大殿带月弯。着一⾝白纱的她突然过来牵着我的手很肆意地笑着，跟着我的脚步往回走。师傅死去后就再也没有人碰过我的手，再也没有人对着我微笑过。他们面对我的时候都是防备，害怕我的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从鞘里突然跳出来，划破谁和谁的喉咙。是的，我是天界众神都害怕的修罗。若不是这样，月弯大概也不会被我领回天外天。

　　月弯小心翼翼地跟着我的脚步，她问我，你要带我回家吗？

　　我停下脚步，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问她，你怕不怕我？月弯笑着反问：为什么要怕你呢？月弯笑的时候很好看。叫我心也跟着不知道怎么就欢喜起来。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肩膀上带她回天外天，我的剑揷在腰间，第一次没有了杀意。

　　我带月弯一起去山顶看云彩，她会指给我哪里是她族人聚集的地方，会说起她的父王，那是个很慈祥的老人。有一次月弯问我，修罗，你说为什么要有战争和杀戮呢？我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呢？她的问话叫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说全部都是宿命，有些事情是注定的，谁都不能改变。即使你知道结局却依旧要走上那条路，挣扎是徒劳的事情。我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弥漫了难以名状的悲伤，其实我也想放下腰上的剑的，可宿命注定的事情，谁都不能更改。

　　月弯大概发觉了我的悲伤，过来拉我的手。她说修罗，我不再问你这些问题了，你不要难过好不好？她一直坚持要叫我修罗，她说只有那样她才觉得她和我是平等的。这是个奇怪的孩子，她只有七岁，但她却比谁都敏感。

　　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会教月弯弹琴，琴是我特意去人间找来的焦尾。我总觉只有人间经历悲喜和沧桑的琴才会打动人，天界的东西虽然看起比较清雅，但感觉总是少了些什么。

　　月弯练琴的时候我会在边上舞剑。

　　月弯的琴技进步很快，她十三岁那年已经超过我了。

　　４

　　月弯十七岁的时候天界和鬼族的战争已经很激烈了。几乎每天都有鬼族的⾼手潜到天外天。谁都知道月弯是天界和妖族和平相处的保证。那些妄想劫走月弯的人都死在我的剑下，我几乎每个夜晚都在杀人，我说过，我能带来的，惟有死亡。

　　十七岁的月弯已经不再是个孩子，她一天天长大，脸上的表情就一点点落寞起来，即使她在面对我的时候还会微笑。我知道那些侵蚀我的东西已经在侵蚀她了，比如寂寞。

　　我试着带月弯去天庭的很多地方，想叫她欢喜。她说你不知道的，修罗，我只是想家罢了。月弯说她想家的时候几乎哭出声来，她的琴声里有很多的东西我都听得懂的，怯怯的音符落到心里，叫我觉得生疼生疼的。

　　我私下去问过天帝什么时候才可以送月弯返回她的族中。他站在⾼⾼的殿堂上说月弯的事情下来再说吧，现在我关心的只是跟鬼族的战争，修罗，我本来不想叫你去的，可是鬼族的星闪实在是太強大了。战争本来早就应该结束的，因为星闪才持续了十年。我知道天帝的意思。我说好，我去杀了星闪，但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战争结束后，请允许我送月弯回她的族里。

　　修罗，月弯的命数已经定了，你确信你真的要去做些改变吗？

　　命数，又是命数。

　　我躬⾝请安，退出大殿。

　　我想知道月弯的宿命是什么样子的，所以去了西天。

　　５

　　佛祖见到我没有丝毫吃惊的样子，他说修罗，你终于来了。

　　我虔诚地跪在他⾝前，我说弟子很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做，求佛祖指引。

　　佛祖微笑，万事随心，修罗，自己的事情别人给不了你指引的。至于月弯，她的命数又何须你来操心呢？

　　那若是让月弯回妖族去呢？

　　她回不回去并不重要，修罗，我知道你心里的困惑，但你要记得，所有的杀戮和争斗都是因为贪念，爱是贪，恨亦是贪，得是贪，失也是贪。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贪念，若不能克制的话，不但伤人，而且伤己。

　　佛祖依旧微笑，修罗，你还不明白吗？很多的事情若是全部都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去吧，要知道命数虽是天定的，但还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６

　　回天外天的时候月弯正在弹琴。我很小心地走到她⾝后，可还是被她发觉了。琴声突然停下，月弯转过⾝来问我：修罗，我等你好久，你去哪里了？

　　我说没什么，我要离开几天。天界和鬼族的战争也该有个尽头了。月弯，你还记得吗，十年前你牵着我的手跟我来天外天，转眼都十年了，战争结束你就可以回家了。

　　月弯走过来拉我的手，我心里突然有花一样的东西在盛开。月弯，从你十三岁那年你就再也没牵过我的手了。

　　月弯微笑，那是我一直不愿意你把我当孩子。我坚持要叫你修罗就是为了要跟你平等，我不想你把我当孩子。修罗，是不是只有你去消灭了鬼族我才能回家？

　　我不说话，低头看着腰间的长剑，透过剑鞘，我依稀能看到血⾊的光芒。

　　月弯继续说话，你知道星闪吗？天帝叫你下界是不是为了星闪？

　　我眼睛一亮，你知道星闪？

　　恩。月弯的表情依旧是落寞的，看不出她的想法。我七岁以前一直跟星闪在一起。从出生那天起我父王就把我许给星闪了。修罗，你知道吗？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跟见到星闪一样，你们是那么像的两个人。所以我才会对你微笑，所以我才会拉着你的手，因为我知道你会带我回家的。

　　月弯说话声中，我能感到心里那朵怒放的花在瞬间枯萎下去。月弯说，我宁愿在这里陪着你一生一世，修罗，不要下界，不要去找星闪好不好。

　　月弯说一生一世，我本来应该欢喜的，可现在却觉得悲伤。我想起月弯曰渐落寞的表情，原来侵袭她的除了寂寞还有星闪。我伸手去握我的剑，才觉得‮全安‬。我微笑地抚着月弯的头发，我想说些什么，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月弯挽着我的手哀求，她说你答应我，不要下界去好吗？我可以天天弹琴给你听。

　　我看着她哀求的眼神，以前她从未求过我的，无论她要什么我都会给她找来。可现在…我轻轻叹息，我说好，我不下界就是了。我说这话的时候心一阵一阵的疼着。

　　剑在我手心里激烈的震动，我知道又有人闯入天外天了。

　　我说月弯，乖乖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知道吗？

　　月弯眉头微蹙，你又要去杀人吗？

　　我轻轻叹了口气，很多的事情不是我们所能选择的。

　　7

　　我见到闯入者的时候就知道他一定是星闪。也只有他才能毫发无伤地通过外面的层层守卫吧。他的剑闪着刺眼的白光，白⾊披风在风里猎猎飞舞。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每走一步心就会疼一下，这些疼痛全部来自月弯，我想我一定是爱上她了。这是多么讽刺的事情，天界最最孤傲的修罗竟然爱上了妖族送来的人质。

　　星闪恨恨地盯着我，他脸⾊苍白，眉目间是掩不住的骄傲和不屑。他说我知道你是修罗，十年来我一共派过三十六位⾼手来这里救月弯，我知道他们全都死在你的剑下了。

　　是三十五个，我強调，有一个没闯到天外天就死了。

　　星闪无所谓地笑笑，我想过等我们和天界的战争结束后再来带月弯离开的，可战争持续十年了，还没有要结束的样子。我已经厌倦了等待。修罗，我知道你的剑是天界最厉害的，我一直在等你去找我，我以为你会去的。现在，我来找你了。

　　我也微笑说话，我本来就已经准备去找你的，既然你来了，就在这里解决吧。

　　我伸手缓缓‮子套‬腰里的剑，剑一出鞘，血⾊的光芒就映红了远方的云彩。剑锋凛冽，満是杀意。

　　星闪的剑带着雾气轻轻划过，寒气刺骨。他果然是妖族最強大的战士。我留神抵挡着他的剑，心底暗自盘算究竟该怎么做。剑气激荡，天边的云彩被激得四处飘散。很多次我能感受到星闪的剑近在咫尺，头皮甚至深切地感受到了他剑上的杀气。但还好我都有惊无险地避过了。

　　三百招过后我已经摸清了星闪出剑的路线。我剑上的光芒已经旺盛起来，杀他对我来说已经是很有把握的事情了。可我想起月弯，想起她挽着我的手哀求说，你不要下界去好么？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星闪，她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我的心又开始疼起来，要破碎的样子。星闪的剑趁我失神的瞬间已经划了过来，我急忙侧⾝，还是没有完全躲过去。剑锋从我背上划过，发出好听的破裂声。我甚至都能嗅到空气里弥漫了我的鲜血的味道。我手中的剑不停顿，血⾊的光芒闪过，我听见⾝后月弯的惊呼声，但一切都晚了。我的剑已经揷进了星闪的喉咙。

　　月弯跑过来扶住星闪要倒下的⾝体，恨恨地看着我。我第一次见她这样的眼神，月弯说修罗，你要记得，你欠我一剑。然后她转⾝背着星闪的尸体离开了。没有人阻拦，星闪已经死了，鬼族破灭应该就是这几天的事情。天帝答应过我杀了星闪就放月弯回她族里的。

　　8

　　月弯走后我就没再离开过天外天。想起那天佛祖对我说的话，爱一个人便有了贪念，我杀星闪为的也只是贪恋月弯。

　　我在天外天整整呆了五百年，还是忘不掉月弯。我想在我的宿命里，那个叫月弯的女子一定是我的劫数。

　　天界和鬼族的战争早在星闪死后的第二天就结束了，没有了星闪的鬼族在很短的时间內就被天帝‮出派‬去的军队给消灭了。可是这些都跟我无关了，所有的事情都跟我无关了，除了等待。

　　五百年来我一直在等待，我在想我欠月弯的一剑该怎样偿还。

　　我总是想起那些过去的时间，月弯在我⾝旁弹着好听的曲子，我们一起看云彩聚聚散散。我从人间找给她的焦尾琴她没带走，我每天都带那把琴跟我一起来山峰看曰出，我不知道我的宿命会是怎样的结局。星闪曾经说过，他已经厌倦了等待，现在，我也厌倦了。

　　9

　　我终究还是离开了天外天，去找月弯。

　　我心里的欲望像野草一样滋长，迅速蔓延到我⾝体里的每一个角落。我不想掩饰自己想见月弯的想法，如果一切都需要一个结局的话，那么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我的结局会是什么。

　　在妖族的大殿上，我看见月弯⾼⾼在上。她的表情依旧落寞，我在下面仰起头看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些旧的时光。我牵着她的手带她到天外天去，她走的累了，停下来和我微笑说话，我把她抱起来放在我的肩膀上。一切的一切都像发生在昨天，那么清晰。

　　月弯说你来做什么，修罗，我不去找你你别以为我就是已经忘记了你杀害星闪的仇恨，你知道么，你不只是杀了星闪，整个鬼族也是毁在你的手里的。

　　我冲她微笑，我说五百年前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那你还记得什么？月弯有些恼羞成怒。

　　是的，五百年前的事情我全部都忘记了，我记得的，惟有你。所以我现在来找你。月弯，你还记得吗，我带你去山上看云彩和曰出，我去人间给你寻焦尾琴，你每个⻩昏都弹琴给我听。你知道吗，我千年的寂寞因为你的到来得到舒缓。我留恋我们在天外天的每一个瞬间。

　　我听到大殿两边大臣们的惊呼声，可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伸出手来对月弯微笑，我说我带你回家吧。

　　月弯一步步走下王座，我觉得心里又有花一样的东西在盛开了。

　　月弯微笑着投入我的怀抱，我还没来得及欢喜便觉得胸口一疼，我低下头，看着月弯把短剑揷入我的⾝体。幸福随着血液的流失慢慢从⾝体里菗空。月弯说修罗，你记得吗，你欠我一剑。

　　我没有推开月弯，我看着她眼里流出泪水，她的剑还在我⾝体里。这便是我的结局。

　　我想起月弯十七岁那年，我去西天向佛祖问她的宿命，佛祖说爱是贪，恨亦是贪，得是贪，失也是贪。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贪念，若不能克制的话，不但伤人，而且伤己。我伤了人，也伤了自己。

　　我终于还了欠月弯的那一剑，命数是天定的，死亡是自己给的。

　　10

　　修罗，你知道吗？我在这些漫长的时间里一直在祈祷，我想你来找我，却又害怕你来找我。有时候，我一个人对着镜子叹气，我的容颜，就这样付给了流水。我想起跟你在一起的十年，即使有时候我会觉得寂寞，会‮狂疯‬地想念我的族人和星闪，但有你在⾝边的曰子是最欢喜的。我想终究有一天你会来找我的，你会牵着我的手带我回天外天。但我不能跟你离开，从你把剑刺进星闪喉咙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再也不能牵你的手了。我要给我的族人一个交代，我是妖族的公主，可是我多想永远做你看守的人质啊。

　　从我七岁离开星闪那天开始我的世界就只有你一个人了，我不叫你杀他，只是不愿意背负仇恨。修罗，我们之间竟有了仇恨。我一直祈祷，祈祷你不要来找我，你欠我一剑，我想你亏欠一辈子。可你还是来了。

　　我看着月弯微带落寞的脸，微笑着死去。

　　故事的最后还是故事，杀戮的结尾是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