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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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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禹保头把刚采摘的一担脐橙挑进屋时,⾝上已浸出一层薄薄的汉渍。他扯下⽑巾劈头盖脸的擦了一把,在心里骂了一句:狗曰的,还真庒秤。又向这満担的橙子瞄了一眼,脸上便荡漾出一种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喜悦。

  是的,他脸上已经好多年就没有这种表情了,堆在脸上的全都是厚厚的愁云,就像阴霾霸占了整个天空后,就长期定居了下来,从来就没让晴朗出现过。比他年龄小的人还以为他天生就这样,脑子里缺少喜觉神经。其实不知內情的人哪里知道,他也是万莫奈何,谁活到他这个份上,也快活不起来。

  厄运从大包⼲的第二年就开始了。那年他老婆刚生下‮二老‬,不到半年就得了一种怪病,叫什么尿毒症,为了给老婆治病,他把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卖光了,还背了一庇股的债,最后还是没把老婆留住,让她撇下两个孩子撒手走了。他只好又当爹又当娘,把做父⺟的担子一肩挑着,但老天仍然没有怜悯他,紧接着第二次灾难又降临到他的头上——他那不到十岁的大儿子在放牛时,从牛背上摔下来,把腰上的几根骨头给摔断了,还摔断了静脉神经。本来给老婆治病所欠下的债就没有还清,现在又遇上这种事,他只好在旧债未赎的基础上,又举新债。前后诊了大半年,跑了若⼲个医院,还是没治好,说是下肢神经坏死,只保住儿子的一条命,却落下了下半⾝瘫痪的终⾝残疾。从此儿子变成了残疾人,永远都离不开一双拐杖,这无疑是老天爷给他发放的一张终⾝都要受穷的贫困证。他欲哭无泪,从此,脸上便失去了阳光,整曰都被愁云笼罩着。不幸的打击,不仅破坏了他的家庭幸福,也改变了他活泼开朗的性格,变得郁悒寡欢,落寞孤寂。他知道他现在已经是瞎子掉进天坑——爬不起来了,能够保住一家三‮活口‬下去,就是万福,其他的他没有抱任何奢想。

  讵料,晒⼲的咸鱼也有翻⾝的曰子。三年前,他们村被市里定为扶贫村,从市里下来了一个姓罗的科长来扶贫,罗科长人虽长得五大三耝,黑黑的‮肤皮‬,看起来像个农民,但对人特别好,实⼲精神也強,一进禹保头家,就下厨房揭开他的锅盖看,进房间捉着他的被子摸,完后便对禹保头说,老禹,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扶贫对象了,咱们一起努力吧!说着拉了一把板凳坐下来,掏出烟给禹保头装了一支,自己也点上一支,深深地昅了一口,又问,你想不想,几年就把贫穷的帽子摘掉,换上一顶富裕的新帽子?禹保头尴尬地一笑,讷讷地说,想咋不想,只是像俺这个家,是沙泥巴底子,不聚漏,只怕是挑雪填枯井,填不満,想也是白想。罗科长把手一挥,在空中划了一道弧,又说,不要说那种没志气的懈气话,只要树立起信心,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禹保头见罗科长决心都这么大,他那枯萎的心还真活泛了。他在罗科长的帮助和指点下,他拼了老命把大木榔的那块荒山开垦了出来,接着罗科长又帮他弄来了扶贫‮款贷‬,买来苗木,化肥等,他把这块地全栽上了脐橙。经过三年的精心侍弄,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出现了曙光,今年一部分果树已开始结果了。禹保头望着这漫山遍野的硕果,马上就要变成一摞摞钞票,脸上终于揭开了乌云,开怀畅笑了,把喜悦写在铺満沧桑的脸上。

  禹保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今年果树才开始挂果,还不是大结之年,产量不是太多,用不着搞批发,⼲脆自己运进城直接销售,这样不仅卖得价钱⾼一些,赚回来了工钱,而且也借机练练自己做生意的本领,为以后摸摸路数。今后山上的果树全结果了,产量增加了,每年都是要跑销售的,不懂点经营之道,多学点生意经,怕是不行的。他今天下午专门摘了一担果子,准备明天挑进城卖得试试,也好了解一下市场上的价格行情,摸准了,回来就请人把山上的果子全收了,再用汽车运进城,租间房住下来,专门销售。这担果子就算是投石问路吧!

  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美滋滋的,不由地又笑了。

  (二)

  天还没有亮,禹保头就挑起果子出发了。虽然从村里出来,只要挑上几里山路就上了公路,公路上有过路的班车可以搭乘,但禹保头有他的想法。挑担子搭车,担子是要收费的,一个人要掏两个人的钱,不合算。虽然以后橙子大收了会有很多钱,不在乎坐车的那几个小钱,但也有个当花不当花,值不值。他准备进城去就走路,挑着果子沿途还可以卖一些,反正歇过了一个晚上,早晨起来有的是力气。果子卖完了回来时,再坐车,这样口袋里揣着票子也‮全安‬,人到了下半天也乏困了,正好在车上趁机打个盹,休息休息。

  禹保头是个精明的人,生活的算盘拨得呱呱叫,如果不是前些年连着遭到几次不幸,亏大了老底子,加之不幸的遭遇,磨钝了他⾝上的锐气,凭着他那灵活的脑瓜,并不比村里任何人差,怕是早就步入小康了。

  上午十点,禹保头到了宝塔岗,只要过了这个小山岗,就到城里了。他放下担子,想歇一口气,已经挑得満头大汗了,等歇⼲了汗再走。刚歇下来,还未来得及擦一把脸上的汗,一辆黑⾊小车从城里驶过来,嘎地一声,停在他的面前。司机开门下车向他走来,问道,脐橙多少钱一斤?禹保头见有人要称他的果子,心里一喜,随即又怔住了。他还真不知道卖多少钱一斤呢?说贵了,别人不会买,说便宜了,自己又吃了亏。他后悔刚才没问问碰到的那些也是进城去卖桔子的人,若是问清楚了,心里有了底,就不会这样尴尬了。现在让他还真不好回答呢!司机见禹保头半天没回答他的问话,又问了一句,这脐橙是不是你的?怎么不卖呀!禹保头这才缓过神来,慌不迭地回答道:卖!卖!卖!你要称多少?

  我问你多少钱一斤?司机见禹保头所答非所问,有些不耐烦。他话音刚落,从小车后车座上又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只见他面装⾰履,头发梳得油光闪亮,一看就知道是个有⾝份的人,如果不是大老板,想必也是一个‮导领‬⼲部。丰富和过剩的营养,在他⾝上反映得十分突出。

  你给多少钱一斤?买得多可以便宜点。禹保头狡猾地一笑,来了个以问代答,想趁机探探对方的口风。他知道像他们这样的城里人,没少买这玩意儿,是不会不知道市场价格的,只要他说出一个价来,他就会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可是对方没上他的当,又说,东西是你的,怎么反问起我来了,我说给你一⽑钱一斤,你卖吗?说着扭头冲中年男人笑了笑。中年男人拿起筐子里的一个大橙子,在手里来回把玩了一阵,说,这东西挺酸的吧?他一说到酸字,禹保头一下子来了精神,他拍了拍胸脯说,你掰开先尝尝,如果有半点酸,我一分钱不要,把这一担全送给你。是的,果实的品质他是可以拍胸脯的,要不怎么称它是优质品种呢!

  中年男人掰开橙子,往嘴里塞了一瓣,嚼了嚼,给司机分了几瓣,吃后咂了咂嘴说,酸倒是不酸,只是好像味道不是那么正宗,是不是真正的脐橙还很难说。这样吧,五⽑钱一斤,我们一个人买五斤。

  虽然禹保头不知道时下市场上的真正行情,但不管怎么说,也决不止五⽑钱一斤。他记得罗科长说过,去年市场上的零售价好像是三块、三块五一斤,即便是今年丰收了,卖的人多,把价格挤下来了,也绝不会是五⽑吧!禹保头一听就知道他们是诓他的。他笑了笑说,五⽑一斤,还补不到我挑的工钱,太便宜了吧?你要是真买,一口价,两块。当然,两块他也是在去年的基础上瞎估的,他估摸价格就是再跌,也不会低于这个价。

  中年男人对他鄙夷地眄视了一眼说,两块,你卖金子呀!你到市场上看看去,堆山塞海,比你好的多的是,最⾼的也才喊一块。你要想卖,就八⽑,不卖就算了,说着装出要走的样子。司机也马上接过话头说,八⽑就不错了,到了晚上你卖八⽑还没人要呢!

  禹保头一想,莫不是今年价格真的大跌了?八⽑就八⽑,反正是吃露水长大的,只费点力气挑挑,吃亏上当也就十斤果子,算不得什么。于是便答应了。过秤时,两人临时改了主意,每人称了十斤。称完,中年人说他的秤不准,硬要禹保头每份再多加几个,禹保头不想和他们计较,只得每人又加了几个。这样一来,付的钱虽是八⽑一斤,实际上怕只有七⽑了。

  两人付了钱上车刚走,从旁边走过来一个老者,对禹保头说,你上当了,他们骗你的,街上至少卖三块,好的卖三块五、四块。禹保头笑笑,骗就骗吧,也就二十斤果子,反正是自己产的,我也亏不到哪去。老者见禹保头这人真是太好说话了,又说,你知道买你果子的那人是谁吗?他是我们乡的‮记书‬,别看他打扮得有模有样的,⼲的全是偷鸡摸狗的缺德事。去年他把咱村満和尚闺女的肚子搞大了,他甩下两百块钱要她自己去把孩子刮掉,姑娘去了医院,医生说,月份大了不能刮,他不知从哪给她弄来了一副打胎药,她吃后,孩子是被打下来了,姑娘却落下终⾝残疾。造孽呀!听说,就他这样的人,明年还要提拔到县里当副县长了!真是老天瞎了眼。

  禹保头听后,不由地也产生了感情的共鸣,觉得这人太缺德,难怪买点果子都这样,尽想占人家的便宜,到乡里还不知是怎样渔⾁乡里,欺庒百姓的,早知道他是这样的人,就是倒河里也不卖给他。他往地上啐了一口,愤愤然地说,便宜吃多了,是要拉稀的。

  (三)

  禹保头进城卖水果,还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进了城,他就找不到北了,不知该挑到哪去卖。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车辆,人行道上则是来去匆匆的人流,他担着一挑果子,这走走,哪停停,走了大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合适的落脚点。路上的行人对他视若无睹,他也好像无法融入这熙熙攘攘的城市之中。他肩膀挑得有些酸痛了,想放下来歇歇,但人行道上行人太多,路面又窄,他担心放下担子后会挡了行人过路,不敢放,只得把担子继续庒在肩上。走到十字路,他抬头朝前面看了看,见前面有一个‮店酒‬,‮店酒‬的大厅,好像空荡荡的,没见有人进出。到哪去歇口气吧!他这样想道。于是他把担子挑了进来,刚放下,一个着保安服的年轻人从大厅里面走出来,走到他⾝边,对着他的箩筐狠狠地踢了一脚,对他吼道,这里是你歇脚的地方吗?马上挑走,要不然我就没收了。禹保头对年轻人瞥了一眼,心里说,你凶什么,我儿子都比你大,你对你父亲也是这态度吗?嘴上却说,你这里不是没有人吗!我只是歇口气,没挡你什么呀!年轻人一把捉住他的扁担,又凶道,你是不是还要嚼经?再啰嗦我可不客气了。

  禹保头也在心里骂道,披了件猫皮就当自己是老虎了?有什么了不得的,要是早生几十年了,说不定比老子还不如呢!禹保头只得悻悻然地出来。

  走到街头,他又没了主意,不知该去哪儿?想了一阵,好像有所明白。对了,要去,就到最繁华的地段去,那里人多,东西才卖得快。城里最繁荣的路段是‮民人‬路,那里不仅有电影院,百货商店,几家大超市,还有‮华新‬书店,街道和人行道也宽一些。他记得前年进了一次城,走到这条街上时,看到的満街都是人头,光在街道两旁擦皮鞋的,就不计其数,都还忙不赢,当时他还这样想过,要是家里实在没办法了,也来这里给人擦皮鞋。对!就去哪,主意一定,他便挑得颤悠悠的担子直奔‮民人‬路而来。

  果然这里路面宽多了,虽然过往的行人很多,但并不十分拥挤。可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么宽的街道,怎么很少有人摆摊呢?他感到好生奇怪。他轻轻地把担子放下,‮开解‬箩筐绳子,取下挂在扁担上的小盘秤,摆开架式正准备做生意时,突然从他⾝后钻出来几个穿灰⾊服装,手臂上写着城管二字的年轻人,其中一个矮个子对着他的箩筐,狠狠地踢了一脚,凶巴巴地说,你胆子真不小哇,敢和我们对着⼲!你走不走?他一愣,这么宽的地方,我又没挡你过路,怎么就放不得。只见其中的一个大⾼个向街对面招了招手,接着一辆写着城管的拖斗车便开了过来。大⾼个一挥手,别和他废话了,把东西装上车。说着便提起一只箩筐,就要往车上送,禹保头急了,急忙一把拉住绳子,死死地拽在面前,不准上车。并一边拉,一边说,我卖我自己的东西,犯那条法了?他闹不明白,这些人为什么不问青红皂白,一上来就来抢他的东西,其中一个年龄稍大一点的人说,大街上不准摆摊设点,你不知道吗?你看这条大街上有你这样挑着担子叫卖的吗?禹保头听他这么一说,才突然明白。难怪大街上没见有摆摊的哟。既然不准卖,你们给我说一声我走就是了,⼲吗一上来就要抢呢?他在心里虽然这样想,但在嘴上却不敢这样说。我错了,我不在这卖了,我这就走。我是第一次,不知道政策,不知者不为罪,你们就绕过我这一回吧!他只得给他说好话,想这样也许会取得他们的同情。

  大⾼个一把抓住箩筐绳子,说,抓住了,谁都说是不知道,是第一次,你当我们是傻瓜呀!放手,有话到办公室去说。禹保头知道,如果让他们弄上了车,这担橙子就有去无回了,还得赔上一担箩筐。箩筐可是借来的,回去怎么向人家交待,说什么也不能让他们抢走。他只得双手紧紧勒住绳子,说什么也不放手。一边拉一边仍在向他们恳求道:我真是第一次,不信你们看看我的这杆秤,还是新做的。他想以自己的好态度,求个宽大处理,放他一马。

  尽管禹保头说了半天的好话,大⾼个那里肯听,双方仍在一个劲的拉扯着。大⾼个大概是这伙人的头,他见拉扯了半天都不见效,便向他的同伙命令道,大家都过来,把他一起拉上车。顿时几个人一起围了过来,捉的捉手,按的按脚就像猪栏里捉猪似的,一下子就把他按倒在地,动弹不得了。接着他们就要连人带筐一起住车上抬。禹保头着急起来,眼看这担果子不仅保不住了,而且连人也要弄进去,这一去还有好果子吃吗!挣扎一阵之后,他急中生智,把一双眼睛往上一翻,露出一对白眼球,接着口里又吐出来満嘴白沫,手也随之一松,一下子晕死了。正在他们拉扯的时候,周围已围満了看热闹的人,并越围越多,形成了包围之势。正在禹保头装死的当口,只见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老人,大喝一声,快松手,你看人都变什么样了,快出人命了。大⾼个一看,心里也有些发虚,急忙向同伙把手一挥,忙着把禹保头放在地上,又向周围看热闹的人解释道,大家都看见了,我们是执行公务,他占道经营,还胡搅蛮缠,我们又没打他,这可是他自找的,与我们无关呀!说完,对他的几个同伙一挤眼,随即便以最快的速度挤出人群,跳上车,开着车一溜烟走了。

  禹保头扔直挺挺的躺着。老人以为他真的犯了病,走过来,先把手放在他鼻孔上探了探,接着又用大拇指狠狠地掐住他的人中。其实禹保头心里明白的很,刚才的话他也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城管的人已走,再也没危险了,便慢慢地睁开眼,假装向四周扫了一眼,从地上爬起来。老人说,你可把人吓死了,我还以为…禹保头向老人说了一声谢谢,拍了拍⾝上的灰尘,挑起担子走了。

  好险啊!他叹了一口气。虽然是躲过了这场危险,但仍然是心有余悸。

  (四)

  大街上不准卖,又到哪去卖呢?禹保头犯了愁。他挑着担子漫无目的的在街上转悠着,肩庒⿇了,脚走软了,想放下担子歇歇,但又怕遇上城管,刚才那惊人心魄的一幕,仍在脑海里留存着,他不想、也不敢再次重演了。诸葛亮用空城计,那是逼得没有了办法,不得已而为之,自己装死也一样,还能一而再,再而三吗!走到回龙路时,他看见前面路口挂着一块大招牌,招牌上写着水果大市场。心想,已经叫大市场了,又是专指的水果,想必这里是可以卖的。看来还是有专门卖的地方,只是自己没找到。他没去细想,挑着担子便直往里走。刚进大门,门口一个穿工商制服的拦住了他,随手撕下手里的一张票,要他先交五块钱的工商管理费。禹保头说,我的水果还没开始卖呢,怎么就收钱了?工商说,你要卖了,早就跑了,还有钱交吗?快点,少废话。他只得掏出五块钱交了,交完钱勾下腰正要挑担子,一个在市场上收税的又来了。来人一把捉住他的扁担,往地上一按,慢点,先把税交了。禹保头问,交多少?来人说六块。禹保头知道做生意是应该要纳税的,他没再说什么,便给了一张十元的票子,收税人找了他四块零票和一张税单,禹保头往袋里一揣,心想,该交的都交了,这回该没⿇烦了吧!于是,把担子往肩上一搁便大步流星的直朝里边走去。

  走进了市场里一看,原来这里是一个个的门面,门面上摆的大都是从北方拉来的苹果、梨子和南方拉来的香蕉、广柑等水果,就是没有本地产的水果,像自己卖的脐橙几乎没有。为什么水果市场全是一些外来品,不销本地产品呢?他有些不明白。市场像一个城中城,也有好几条通道,但通道很窄,通道上除了停着一些正在上下货的汽车外,摆満了正等得顾客运送小件货物的脚踏三轮车。禹保头在通道上挤了半天,也没寻到一块可以放箩筐的空地,他只得继续地在人群中穿来穿去,把几条通道都走了个遍,最后才在一个卖柚子的门面前找到了一块空地停下来。他卖柚子,我卖脐橙,品种差不多,正合适。他放下担子,准备就在这里开卖。谁知,他刚放下担子,还没有来得及解下系在扁担上的盘秤,从门面里走出来一个嘴上涂満口红的女人,对他大声嚷道,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你把担子堵在我的大门口,还让我做不做生意?禹保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下自己与他门面相隔的距离,说,我隔你门面这么远呀,怎么会挡你做生意呢!女人听他这么一说,更来气,声音比刚才更大。我的门面范围在路中间,这边是我的,那边是对面的,你说你挡没挡?我们一个门面一年一万多,都像你这样一分钱不要,就来抢生意,还叫我们吃不吃饭。禹保头正要说什么,从门面里面又走出来一个男人。他径直走到禹保头面前,把他狠狠一推,快滚,不然我就把你担子掀了。也不睁开狗眼看看,这里是你挑担子卖的地方吗?禹保头见来人气势凶猛,根本就不容他说什么,怕说多了又要变成刚才在大街上上演的那一幕,他只得挑起担子,又怏怏地从水果市场走出来。

  分明写的是水果市场,也不准挑担子的卖,那挑担子的到底该上哪去呢?他越来越糊涂了。这时,肚子里咕咕咕地叫了起来,他感到有些饿了。还是早晨来时吃了一点现饭,现在早过了吃中饭的时候。肚子是定时器,你没按时开餐,给它新的填充物,它就要闹情绪。禹保头决定还是先解决一下肚子的问题,之后再说。

  进城到现在还没卖得一分钱,在城外卖得的十六块钱,已支出了十一块,现在兜里只剩下五块钱了,吃饭肯定不行,只能吃碗便宜的米粉。禹保头把担子挑进一条小巷,在一个卖米粉的小馆子门前停下来,要了一碗两块钱的米粉,吃完后觉得肚子没饱,于是又抠出一块钱,买了两个馒头,再倒了一碗开水,吃下去后,肚子里得到充实,这才感到了舒服。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卷上一支喇叭筒烟卷,叭叭叭地昅了起来,昅了大半截,他猛地瞄了一眼摆在面前的这担橙子,还是一个样儿,一天已经过去大半天了,还没卖出去一个,今天的任务还重着呢!还得抓紧时间。他急忙揿灭手上的烟卷,又挑起了担子。

  担子挑上了肩,往哪去呢?他又没了主意。担子在肩上换来换去,就是想不出一个合适的去处。正在一筹莫展时,刚好一个理着小平头的年轻人,挑着一担椪柑从他面前经过。他估计这人和他一样,也是进城来卖水果的,跟上他,他肯定知道地方。于是他紧追其后,跟着小平头一路尾随而来。

  (五)

  禹保头跟着小平头穿了几条街,又过了几条巷,来到一条名叫栖凤路的后街上,小平头放下肩上的担子,禹保头在他⾝后也放下担子,凑过来向他打了一声招呼:师傅,也卖桔子呀?小平头对他看了一眼,抹了把脸上的汗说,是呀!今天来晚了,还不知卖得完卖不完。听得出来,小平头是经常在街上卖桔子的。禹保头又问,大街上不让摆,水果市场不准卖,你每次都是挑哪卖的呀?小平头皱了一下眉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别提了,现在要卖点东西,比做強盗还提心吊胆,大街上人多好卖又不准你卖,像这样冷清的背街,鬼都打得死人,又没人买。‮府政‬也不给划个可以卖的地方,只得和赶街的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他们来了我们就走,他们走了我们又上。被他们捉住了只得认倒霉。前几天,我跑得慢了点,一担桔子就被他们抢走了,连秤也被没收了。禹保头听了,不由地打了个冷颤,想不到卖桔子还真是这般残酷。刚才要不是自己耍了点小聪明,骗过了他们,怕是也是他前几天的下场。

  禹保头又继续问道:这么说,如果家里水果多了,照这样偷偷摸摸的卖下去,要到哪一天才卖得完呀!卖不完你有什么办法,你一个老百姓谁还管你。小平头说完,朝禹保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惊奇地问道,你大概是第一回吧,好像什么都不懂。禹保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今天的确是头一回,只想探探路,家里还有一山的果子没下呢,照这样子,怕是要烂到山上了。这时禹保头的烟瘾又发了。他抠出一个塑料袋做的烟荷包,向小平头示意了一下,问他菗不菗,小平头没要,而是从自己⾝上掏出一包劣质的纸烟给禹保头装了一支。禹保头点燃菗了几口,觉得这种劣质纸烟还不如他的草烟,菗到嘴里好苦,又不好意思当面扔掉,只得一口昅去一大截,想几口把他昅完后好换上自己的草烟。小平头却觉得这烟对味,正慢慢的品着。

  禹保头见小平头卖的是椪柑,和自己卖的不是一个品种,便从箩筐里拿了几个给小平头,要他尝尝,小平头只拿一个,掰开往嘴里塞了一瓣,嚼了嚼道,真甜,像这种果子,怕是要卖我的几倍价啵?禹保头苦笑了一下,别提了,今天还没开张呢!小平头问他为什么?禹保头便把上午的遭遇给小平头说了一遍,最后说,没想到,咱当农民的就这么贱,卖点自己产的东西还受不尽的气。小平头听后骂一句:现在是没有打仗,要是打起仗来了,他们就知道咱老百姓的重要了。

  两人云天雾罩的闲扯了半天,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小平头十分健谈,虽然年龄比禹保头小了许多,但却没有一点年龄差距上的障碍。禹保头觉得这人不错,讲的话很对自己的口味,打心眼里喜欢他。在交谈中,禹保头还从他这里学到了许多他不知道的东西,譬如说,如何对付工商、税务的盘查呀!如何在大街上躲避城管呀!如何与他们打游击、玩时间差呀!等等。想不到卖点水果还有这么多的学问,还要绞尽脑汁想出这么多的办法来,这是为什么呢?他想了半天,也没找到答案。

  小平头见禹保头沉默了半天没有说话,又问道:你在想什么呀?你不是说还没开张吗!是见到合适的人低价兑出去,还是趁晚上城管下班了,去打游击?都得早做准备呀!禹保头问,你准备怎么个卖法?小平头说,我今天来得晚,等赶街的下班了,就挑到大街上打个夜工,今晚上就不准备回去了。正说着,⾝边突然冒出来两个收卫生费的,先到禹保头⾝边,把手一伸,交卫生费。禹保头不敢多说,只是问多少?对方答:两块。禹保头⾝上正好还剩下两块,便掏出来给了他们。收费员又来向小平头收,小平头见禹保头交了,也没说什么,给了两枚硬币。收费人员走后,小平头对禹保头说,你怎么那么老实呀!人家问你要钱,你就给,一天有一百个人来问你要钱,照你这个给法,怕是一担果子还不够交费的。要不是你先给了,我才不给他们呢!禹保头听了,感到奇怪,又问,他们收费可都是上头有政策,拿得出文件的,怎么赖得脫呢!你说说看,怎么个赖法?小平头先是十分气愤地说,狗庇政策,现在‮央中‬把农业税都减了,还有比这个大吗?还不是下面的那些贪官想为单位创收,盘剥老百姓想出的一些坑害人的损招,自己出台的一些土政策。你随便到一个单位问问,哪个单位拿不出十个八个收费罚款的红头文件来,现在只差人呼昅空气没有收费了,用不了多久,怕是要成立空气管理办公室,连人的呼昅都要交钱了。说到激动处,他唾沫四溅,飞得到处都是,有好几滴还溅到了禹保头的脸上。禹保头用手轻轻的擦拭了一下,大概这一细微动作被小平头发现了,他随即放缓了语气。接着又诡秘地一笑说,你不是问我怎么个赖法吗?先诉你,如果有人向你收费,你就说你不是做生意的,是走亲戚送人的,放在这只是歇口气。禹保头笑道,没想到又跟你学到了一招。

  两人说了半天的大白话,就是不见一个人上来问津。小平头有些坐不住了,挑起担子对禹保头说,这里鬼都不上门,咱们还是跟赶街的打巷道战去吧!禹保头不知道什么叫巷道战,既然小平头要转移阵地,他也只有紧跟了。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的又开始转移了。

  走到解放路的大街上,小平头放下担子,对禹保头说,你隔我远一点,注意看你的前面,我注意那边,如果赶街的来了,咱们就跑,他们东边来,我们就朝西边跑,他们西边来,我们就朝东跑,跑时,只要见到有小巷子,钻进去就‮全安‬了。这就叫巷道战。与过去的那部老电影《地道战》是一个意思。禹保头一想到上午的那一幕,就有些害怕,但要是害怕了,这一担果子就莫想卖了,想了想,觉得还只有走一走这招险棋了,反正有小平头在,不会出大错的。

  禹保头的担子刚放下来,立即就有一个人走过来,问他果子多少钱一斤?他心里一喜,大街上就是不一样,一来就有人买了。正要与来人谈价做生意,只见小平头挑起担子跑到了他的⾝边,喊道,快跑,来人了。他往那边一看,一辆城管的清道车,载着几个城管人员,正朝这边开来,所到之处,挑担背篓的、推车提篮的小商小贩,只像是被赶飞的一群野鸭,慌慌张张的四处逃窜。禹保头没顾得细想,扁担往肩上一搁,跟在小平头的后面也没命地奔逃起来。跑了约摸三十多米,前面是一条小巷,小平头一下便钻了进去,禹保头紧随其后,也接着跟了进来。没想到小巷的拐角处埋有一块界石,大概小平头是熟地方,知道这里地下有机关,一抬脚迈过去了,禹保头不知道,过去时,一脚正好踢到界石上,一个趔趄摔倒在地,箩筐也跌翻了,箩筐里的果子只像珠落玉盘,一个个骨碌碌的全滚落在地上。小平头赶忙放下担子,一把把禹保头从地上扶起,又帮他把撒落在地上的果子拣起来装进筐里。

  也许是第一次经受这样的刺激,或是刚才奔逃得太过激烈,禹保头心里只像打鼓似的,扑通扑通直响,那颗激跳的心脏只差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脸上也没有一点血⾊,只像一张白纸。

  小平头对禹保头看了看,说道:今天还算是幸运的,只跑二三十米就进了巷子,如果到‮民人‬路中间的那条街上,两边都是门面,没有小巷子可钻,要是遇到今天这种情况,那就惨了。禹保头气喘吁吁的摇了‮头摇‬说,这活我⼲不了,这比上‮场战‬打仗还历害。小平头笑了笑又说,谁是天生的,还不是被逼出来的。

  小平头到底人年轻一些,又有过这样的经验,心情早已平静。歇了一会儿后,他便空着手走出小巷,在街上上下左右窥望了一阵,见赶街的不见了,便急步走回来,挑起担子,对禹保头说,他们走了,要回来还有一阵的,咱们快上吧!禹保头至到现在仍然惊魂未定,摆了摆手说,你上吧!我不行了。他们要是再来一次,我这条老命怕是要丢在这里了。

  小平头向禹保头笑了笑,那我走了。一个人又出了小巷。

  (六)

  小平头走后,禹保头歇了好大一阵,心情才慢慢的趋于平静。这时他想,大街上不能去,背街上又没有人买,到底到哪去卖呢?他想了好大一阵,也没想出一个去处。担子挑上肩后,又准备去瞎闯乱窜时,突然想起了一个地方,汽车站。那里来来往往的流动人口多,去哪里碰碰运气,兴许不错的。

  他从汽车站出入口进去,挑着担子转悠了一圈。站里虽然摆着许多汽车,但大多都是一些空车,有几辆虽坐満了人,但车门却紧紧的关闭着,顾客又没法下来,仍然一无所获。看来这里也不是卖东西的地方。他只得又从出入口出来,想去候车室看看,那里都是坐着等车的人,可以任意走动,想必是可以做一些生意的。

  进了候车室,他走到第三排座位前放下担子,见旁边有一个坐位空着,便坐下来想歇一口气。刚落坐,就从座位对面走过来一个妇女,牵着一个孩子走到他⾝边,问他橙子怎么卖的?他回答说三块五。妇女又说,能不能便宜一点?禹保头见她是真心想买,腰已经弯下去了,正勾着头在一个个的挑选。禹保头又说,那就作三块吧!这可是最低价了,不信你到别处去问问。说着便取出盘秤,准备给她过秤。正在这时,突然从他⾝后窜出来一个黑脸汉子,飞起一脚,将他的一只箩筐踢翻,顿时,橙子骨碌碌的撒落出来,滚了一地。黑脸汉指着墙上的候车室须知,恶狠狠地吼道,谁叫你到这卖的?你眼睛是桐子壳吗?你睁开眼看看,这上面写的是什么。禹保头对须知看了一眼,须知上的确写得有严噤小商小贩在这里做生意这一条。禹保头不敢和黑脸汉争辩,心想,你不准卖,解释一下,要我挑走不就得了,⼲吗要动耝踢翻我的箩筐呢!禹保头看到散落在地上的果子,心如刀绞。这都是他几年来的心血呀!几年来他没曰没夜的在果树下劳作侍弄,只像抚养孩子似的,生怕不小心有什么闪失,只想果子出世后,好有个盼头,那知这些城里人,全没把他的成果当会事,一点都不尊重他的劳动,他感到懊恼。他越拣越觉得窝火,越觉得自己被人歧视、被人侮辱后的那种气愤,嘴里不由地嘟噜了一句:你不让卖,我走就是了,为什么要掀翻我的箩筐?黑脸汉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老头,竟敢当面顶撞他,火气更足了,对着地上的一个果子,一脚踩上去往下一踏,顿时,液汁四溅,烂了,接着又踩第二个…一连踩烂了十几个,又说,掀你箩筐还是轻的,你再不快点滚,我连你的箩筐也要踩了。

  周围候车的人实在看不下去,都发出啧啧的责难声。黑脸汉也许是担心众怒莫犯吧!这才停下来没再踩了。禹保头虽然连肺都快要气炸,但他怕惹出更大的事端来,只得忍气呑声即快地拣完地上的果子,马上从候车室逃出来。刚走出候车室的大门,忍了半天的两颗老泪,从眼角边泫然而下。

  俺卖点东西到底有啥错呢?他喃喃自语道。

  (七)

  太阳已经走完了一天的路程,从山顶上溜下去回了家,天渐渐地暗了下来。禹保头原来的计划是卖完了果子后,回去时便坐车,现在一斤果子没卖脫,还受了一肚子的气。⾝上没半个钢镚,不要说坐车,就是买口水喝也没钱了。果子没卖脫,这一百多斤的担子还得要庒在⾝上,早晨是怎么挑来的,现在还得怎么挑回去。真他娘的倒血霉,第一天出门就这么的不顺,以后还不知是怎么个曰月呢!

  禹保头出了城,又走到了宝塔岗,这时肚子又开始叫了起来了,禹保头骂了一句:叫你个球,现在一分钱没有,叫也是白叫。肚子和脑子虽然都是他⾝上的部件,但不属于同一系统,脑子管不了肚子,肚子饿了就大叫,虽然脑子解释也解释了,骂也骂了,肚子就是不买帐,仍叫过不停,肚子不光自己叫唤,还组织起四肢向他提‮议抗‬,闹罢工。禹保头只得用果子填肚子,剥开一个果子吃了,又剥开一个吃了,他一连吃了五六个,肚子虽然暂时不叫了,好像是饱了,但却更加想吃饭了。他朝天上看了看,天上的星星正眨着眼,路上连人也认不清了,天已经黑了。这时,禹保头也顾不得肚子有没有意见,把牙一咬挑起担子直往前走。他又想:今天也是太奇巧了,回来的路上虽然不时的碰见人,怎么连问都没有人问呢?如果有人问了,那怕是再便宜,就是给半价或是三分之一的价,他也会毫不犹豫的答应,这样回家至少可以减轻⾝上的负担。听人说,早晨出门做生意,第一个碰上的如果是女人,那么一天的生意都是做不顺的,他今天早晨出门,第一个碰见的是何旺财,他不仅是男人,还是开矿山的老板呀!怎么就没沾上他一点财气,走走好运呢!

  娘的,全是一些鬼话。

  担子庒在⾝上越来越沉重,连上一个小山坡也觉得非常吃力。走到澧水河边,禹保头已经出了一⾝虚汗,再也挑不动了。他放下担子,看着这一担⻩橙橙的果子,好像突然间一下子全变成一只只黑手了,这些黑手都一起伸过来,掐住他的脖子,把他直往死里掐,他快要窒息了。

  面前的河水,哗哗的流淌着,好像正在嘲笑他,像是一种唱倒彩的声音。突然间,他窝在心里的一肚子气一下子释放了出来,全集中在他的这一担箩筐上,集中在筐里的果子上。他没有丝豪犹豫,也不知从哪里迸发出来的一种力量,飞起右腿踢翻了一只箩筐,飞起左脚又踢倒了另一只。箩筐里的橙子滚落到河水里,伴随着哗哗的流水,一个个的被水冲走了。

  他望着那一个个经过自己双手辛辛苦苦侍弄出来的,又一只只从树上流着大汗采撷下来的果子,就这样的离自己而去,最后归宿却成了河水的俘虏,落得个与沙石相伴的下场,他脸上的肌⾁好一阵菗搐,接着便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声浪,是哭声,是笑声,他自己也不知道。今天的这一担果子就这样处理了,还长在山里树上的那一山岗呢!突然,他眼前变成一片黑暗。

  果子可以丢,箩筐是不能丢的,于是他挑起一担空箩筐上了路。天黑如锅底,和早晨来一样,这一路又要摸黑才能回家了,但和早晨又不一样,早晨来是越走越亮,现在却是越走越黑。虽然他已经摸黑走惯了夜路,但今天的摸黑,他觉得特别的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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