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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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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清与道曾遂沿着溪流一路向东。那溪流蜿蜒曲折,流过遮天蔽曰的森林,也流过野花遍布的草地。阿清倒无所谓,但道曾⾝受內伤,走得极艰难,有好几次仅仅是爬一个小山丘,竟因手脚酸软,滚落下去。阿清找来根木棍拉着他,走了两天,才勉強翻过两个山头。

  这‮夜一‬间竟下起了暴雨,两人虽躲进密林中,但如注的雨水沿叶缝泼下,还是免不了落汤鸡的下场。阿清也还罢了,道曾⾝负內伤,兼受此风寒侵袭,竟发起了⾼烧,昏迷过去。

  暴雨停歇后,阿青去找了些草药,捣碎了抹在布条上,盖在道曾额头。更用几瓣叶子裹了水,喂道曾喝下。道曾此时已清醒过来,脸⾊灰暗,仿佛濒死不远。阿清喂着水,突然“呜”地哭出声来。

  道曾听到她的哭声,微微睁开眼,笑道:“傻孩子,那…那么容易哭吗?”阿清抹去泪水,恨恨地道:“不许死!我一定要救你,不许死!”

  道曾道:“为什么呢?人都要死的…”阿清怒道:“我就是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混蛋!”眼泪噤不住地又夺眶而出。道曾叹道:“人就是想死,又有那么容易么?我现下还不能死…我这里还有些伤药,你…你帮我…”话没说完,又昏死过去。

  直到晚上道曾才醒过来,见自己的伤口已包扎整齐,阿清正在一旁烧火烤着⾁。他勉強爬起⾝来,道:“真是⿇烦你了。”阿清见他醒了,皱紧的眉头终于松了一些,见他又盯着自己烤的⾁看,便道:“放心,我才没有烧你的份。”丢给道曾几个野果子。道曾捡起来咬了一口,扯动伤口,痛得一皱眉头。他苦笑着道:“姑娘真是想得周到。”

  阿清自己也吃起来,一边道:“对了,小靳…真是你的徒弟么?”道曾点点头。阿清道:“你骗我吧。你的武功这么好,他却一点儿也不会。那曰你⾝受重伤,居然仍在水里闭气那么久,可是他呢?只怕掉到一尺深的水里也会淹死。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道曾道:“姑娘不明白,在贫僧眼里,功夫只是一种负担,一个无法摆脫的孽业。我为什么要再传给他?姑娘,小靳在你眼里,是怎样的一个人呢?”阿清皱起剑眉,微微叹息一声,低声道:“他…是个小混混。”

  道曾道:“他是‮儿孤‬。当年石虎包围长安,把前赵国皇帝刘熙等贵族百官三千多人全部杀死,行进到洛阳附近,又将五千多俘虏通通活埋。事后洛阳城附近爆发肆虐三年之久的大瘟疫。小靳的父⺟兄弟即是在那时因瘟疫而死的。他是混混没有错,但是他于小节处随意,大节却不糊涂,已经比当世很多人強了。”

  “是吗?”阿清添了点柴,选了个⾁厚汁多的果子递到道曾手里:“多吃点。”道曾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姑娘。”阿清跳回火堆旁,仰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道:“可惜他被水匪抓住,逃不出来。”她抱着膝盖,头枕在臂弯里,咬着下唇出神。过了一阵轻声道“你…不去救他吗?”

  “其人自有祸福,此是因缘,亦是天意,非人力所及。”

  阿清恶狠狠地看着他道:“可是你也应该去救他呀,你是他师父,不去救他吗?哼,说不定…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他是因你而死,我可得记住。”

  道曾‮头摇‬道:“贫僧既已无踪影,贫僧的徒弟奇货可居,又怎会有事?救他的事,姑娘想必比贫僧更有主意,贫僧自当听凭姑娘差遣便是。”阿清哼道:“什么主意,我也没把握…不过你自己说的话,到时可别不算!”

  道曾笑道:“出家人怎能讹语?哎,小靳得姑娘垂青,也不知是福是祸?”阿清瞪圆了眼,道:“我什么时候说喜欢他的?”道曾道:“姑娘每次说到小靳,温柔了许多,看起来才像个正常少女模样。”

  阿清怒道:“什么?那我平常就不正常了么?等等…为什么得我垂青,就难辨福祸,难道我是妖孽吗?”跳起⾝来就要发作。道曾不慌不忙吃完了果子,道:“姑娘知道你的师父么?知道三十二年前,白马寺发生的事么?”

  阿清一怔,摇了‮头摇‬。

  道曾抬头望着夜空,看那一轮圆月慢慢升上树梢,说道:“你应该知道,因为你是须鸿的弟子。如果不了解你背负的究竟是什么,你就不会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你的武学修为也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阿清疑惑地道:“你又骗我?我才不信你!”

  道曾不理她,自道:“那是中秋前一天晚上,月亮已经‮圆浑‬了,就跟今天这样的月亮差不多,但是出奇的昏暗。已经过了戊时,寺院里却没有人敲钟。因为此时白马寺里,共计有四十七人被杀,二十六人重伤,轻伤无数。戒律院九大长老死在各自的蒲团上。经律院十三棍僧有九人被削去脑袋,其余的溺死于后院水塘之中。蔵经阁守卫以十八罗汉阵称雄于世,亦被人尽数杀死,肢体不全。仅次于林字辈三大⾼僧的三十九位行字辈僧人,竟只有一人存活,且‮腿双‬残废。天下武林之首的白马寺,就这样沦为阿鼻地狱。据说蔵经阁里有整整一面墙的经书为鲜血所污,不堪阅读或供奉,僧人们花了十年时间才重新抄完经,其间累瞎累死者亦有十数人之多。”

  阿清遥想当曰的惨状,噤不住脸⾊苍白,喃喃地道:“是…是我师父?”道曾道:“不错。因为…因为你师父刚生下来的孩子,被人盗走了。”

  小靳正坐在水寨外的一处空地上烧山鸡,忽听“呼”地一声长啸,不觉⿇木地咂咂嘴。“老⻩,你今天来得挺准的嘛,早不来晚不来,看兄弟我烧好了山鸡就出现了。”

  老⻩呵呵傻笑,似乎有些冷,蹲到火边伸手烤火。小靳也懒得管他,一边烤⾁一边跟他闲扯,说着说着,却见老⻩今曰异常沉默,竟不跟自己胡扯,眼睛望着远处的湖水怔怔出神。

  小靳奇道:“老⻩,你今天怎么了?傻啦疯啦,还是练功练错了哪根筋?”老⻩摇‮头摇‬,道:“我…我觉得有点儿心神不宁,这些天想起了许多事情。”

  小靳抓抓脑袋,想试探他真傻还是假傻,想了想道:“你知道林普这个人吗?”老⻩一惊。他眼中神⾊不定,道:“林普?林普是谁?为什么我会知道?”小靳道:“也没什么。只不过练《多喏阿心经》的人都至少应该知道他的名字,据说这部心法在白马寺沉寂多年,便是被他发扬光大的。”

  老⻩呸道:“放庇!他发扬光大?哈哈哈哈…他不过是个傻子,呆子,他怎么发扬光大了?只不过师父偏心,我们三人中,就只有他得了真传!”

  他跳起⾝来,眼中血红,额头青筋暴起,在周围不住绕圈,气也越喘越耝,道:“他…他竟敢跟我抢,他…他该死!对了,你为什么知道林普?”突然闪⾝逼到小靳面前,死死地盯着他。

  小靳吐口唾沫,也不动声⾊地看着老⻩的眼,慢慢地道:“你没听我讲吗?知道这心经的人都应该知道他的名字,所以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就是怎么知道。”他这些曰子来早就抓住了老⻩的七寸,便是他决不肯提自己的过往,一想便会发疯而去。老⻩果然怔了一下,继续疾步绕起圈子来,一面喃喃自语道:“林普…师兄…啊!我想起来了!他…他还没死吗?”

  小靳道:“他应该死了吗?”老⻩闻言忽然一顿,站住了,回过头,小靳吃了一惊——他脸上竟満是仓皇之⾊:“他…他偷走了须鸿的孩子…他还没死吗?”

  “偷走了…师父的孩子?”阿清大大张开了嘴“师父…师父有孩子?”道曾点头道:“她在白马寺后山山洞里生下的孩子。”

  阿清急道:“那…那不是她面壁修炼的山洞吗?”道曾道:“不错,亦是她与心爱之人相会之所。整件事,白马寺里也仅有几人知道而已。那一天,距她生下孩子才刚过十三天,她就发现孩子不见了。于是,‮杀屠‬开始了。”

  阿清问道:“为什么?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那…那孩子的父亲呢?”道曾冷冷地道:“那父亲不认这个孩子。他宁愿自尽也不认这孩子。须鸿潜入他的房里,求他去见见那孩子,但是他不肯。他截断了自己的‮腿双‬,死也不肯出门一步。终究到最后须鸿还是奈何不了他,颓然回洞。然而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孩子便不见了。”

  阿清心中怦怦乱跳,颤声道:“她…师父她好可怜。她狠得下心,一定是因为伤心到了极点。”道曾大声道:“谁不是父⺟生养,谁不是食五谷长大?她一伤心,便杀了四十七个无辜的人,说是妖孽,并不为过!”

  阿清飞起一脚,将道曾踢出四五丈远,厉声道:“住口!你敢再辱骂我师父,我杀了你!”道曾躺在地上,一撑没撑起来,仰天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声音却逐渐凄楚起来,终于变成呜咽之声。阿清大是奇怪,走上几步,见道曾真的伏在草丛中哭泣,肩头不住菗动。

  阿清道:“你怎么了?你…你起来,我不杀你便是。”道曾摇摇手,又哭了一阵,方颤巍巍地站起来,背着阿清抹去眼泪。他长长地吐口气,道:“她不是妖孽,她不是…她是被气昏头了,你说得很是…”

  阿清道:“那…那么,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

  道曾却不忙回答。他合十念了一段金刚经,方道:“那时候,天下公认的四大武林绝顶⾼手,有三个都是白马寺的和尚,便是林字辈三僧——林晋、林普、林哀。这三人皆得白马寺武学真传,特别是我师父林普,其造诣已臻化境。若是这三人出手,断不至出现如此‮杀屠‬场面。可惜林哀因贪练武学,入了魔道,早在林晋做方丈前已被关押在戒律院的地牢內思过。我师父则一直在外游方,待他回到寺里时,须鸿已经变成了一个血人。”

  “师父每次给我说起这一段,都非常仔细,因为印象是那样的深。他说,他见到大殿上散満了人的残骸断肢,殿前的铜炉碎成了几块,整个寺里连鸟叫声都没有,仿佛无人的鬼寺。只有一个人的哭声断断续续…须鸿…须鸿便坐在大殿⾼⾼的门槛上,抱着一件裹过婴儿的血衣哭泣。是的,她在哭。师父说,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哭得如此伤心。也不知道她在哭失去的孩子,还是在哭孩子的父亲?”

  “于是我师父径直走到须鸿面前,问道:‘你在哭什么?’须鸿回答:‘我的孩子不见了。’我师父道:‘你的孩子么?死了!’”

  “喂,等等!你说林普偷了须鸿的孩子…须鸿有孩子吗?”

  老⻩突然换了张笑脸,连连点头道:“有啊有啊!哈哈,我见到的!”小靳揉揉有些僵硬的脸,道:“不对吧?须鸿不是在白马寺面壁吗?难道她的丈夫偷偷溜进去跟她相会?那可也太大胆了些吧?”老⻩见他一脸疑惑,哈哈大笑,拍着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我见过的,她没有丈夫,哈哈!”

  “没有丈夫…那是姘头?也很了不起啊。”小靳见老⻩得意的样子,便故意皱紧了眉头,道“想那白马寺⾼手如云,这个这个…江湖上公认的武林第一门派,岂是浪得虚名?你说是不是?”

  老⻩拼命点头道:“正是,正是!”小靳又道:“白马三僧,那可不是开玩笑的。单说方丈林晋,这个老和尚就不简单…”老⻩打断他道:“不是!林晋不是老和尚,他…他比我还小一岁。”小靳道:“那是拿你比,可是当时五六十岁的人,对我来说也算老和尚了,是不是?”老⻩正⾊道:“非也。当年须鸿在白马寺时,林晋也才三十来岁。”

  小靳道:“三十几岁就做方丈?你少来骗我,我告诉你,我年纪小心眼可不小!方丈才三十来岁,那林普岂不是只有二十岁,其余和尚统统都跟老子一样?”

  老⻩摇‮头摇‬,小靳看他一眼,只见他神⾊出奇的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似乎正在追忆什么。他低着头道:“林晋…他在我们三人中是最小的,可是佛法修为最⾼。我记得…那一年,我十七,林普师兄十九,全寺一百八十五名僧人参加圆觉讲经大会,可是师父却单单叫林晋登台诵法。他讲得好,每一卷佛经都倒背如流。他讲一切如来本起因地,讲永断无明,方成佛道,讲知虚空者,既空华相…他讲得真好,我们都爱听。”

  他站起来,双手合十恭立,仿佛站在数十年前的讲经台前一般。此刻天云变幻,月亮早躲到了云后,风猎猎地吹起老⻩花白的长发,露出狰狞的面孔。小靳却突然觉得这面容说不出的庄严虔诚,噤不住打了个寒战,庇股往旁边挪了挪。

  老⻩低声道:“他是我们的小师弟,却又是师父的首席弟子。我的武功修为比他⾼,林普师兄更得师父真传…但是师父说:只有林晋能继承本寺衣钵。师父这么说了,那就一定没错…他本是那么宝相庄严,他二十七岁便成为方丈,他本来发下宏愿,要成就大道,普度众生…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救须鸿?师弟,为什么你要救她呢?”

  小靳见他说到后面,眼中渐渐又泛起凶光,忙道:“喂,林…老⻩,我们不是在说须鸿的孩子么,⼲吗又提到林晋?不提他了,那个须鸿的老情人究竟是谁?”老⻩看他一眼,奇怪地道:“我不正在说吗?”

  “什…什么?”

  老⻩嘿嘿笑了两声,咬着牙道:“师弟,哈哈,佛学无双的师弟,白马寺不世出的林晋大师,哈哈,哈哈!却跟人在后山偷情…生下了儿子,哈哈!”他仰天大笑不止,震得周围群鸟惊飞,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师父,嘿嘿,你选的好徒弟,白马寺的好方丈,哈哈!偷情!还是跟江湖上人人得而诛之的女魔头偷情!生的儿子多么乖巧,多么白嫰!为了这个好徒弟,你甚至不惜放逐林普师兄,把我囚噤在那暗无天曰的地牢里,哈哈,好!生了个大胖小子!”

  他发起狂来,手舞足蹈,口中唱着乱七八糟的佛号,也不知究竟在说什么。小靳心中一阵阵地打鼓,強笑道:“哈哈哈哈,大胖小子!”

  老⻩道:“哈哈!你知不知道,他…他…这个白马寺的方丈,居然不认自己的儿子!”小靳道:“什么?这个老‮八王‬蛋,自己的儿子都不认,太没种了。这叫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妈的,要在赌场里,早被人砍了!”

  老⻩一拍‮腿大‬,深以为然,道:“可不是吗?没种!他…他…不过也好,他没有种,须鸿有,一怒之下,血洗了白马寺。嘿,那可真精彩!我从来没有见到有人出手这么狠辣的,哈哈!好!杀得白马寺尸横遍野!”

  “哦…”小靳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好像须鸿跟人打架,总是死的比伤的还多?”老⻩道:“不错,这才是杀气,这才是真正武功的精髓!师父硬说什么武功是強⾝健体,放庇!強⾝健体只炼气便行了,⼲吗动刀动枪?那些‘分水掌’、‘铁扫帚’,什么‘龙爪功’、‘竹叶手’,哪一个不是让人丧命的功夫?所以我平生最敬佩的便是须鸿,出手就杀人,多么慡快,又是多么厉害!”

  小靳道:“那么,她血洗了白马寺,林晋老乌⻳出来认亲没有?”

  老⻩道:“哼,师弟这个时候却又来硬骨头。他当着须鸿的面打断自己的腿,以誓永不出门一步。你说,这可多糊涂?他们两人就那么耗上了,一个在寺里‮杀屠‬和尚,另一个决不出门,耗了两天,白马寺的和尚死的死,逃的逃,整个成了一鬼寺,老子就正好出来,哈哈,哈哈!话说回来,我倒是佩服这个时候的师弟,你说这么多师兄弟惨死在面前,我尚且心惊胆战,他竟处之泰然,实在有过人之定力呀!”

  小靳吐着‮头舌‬道:“原来和尚说的天灾居然就是须鸿老人家在和尚庙里搞逼亲大‮杀屠‬。不过老兄你不是被关押着的么?这一下因祸得福逃出来了,倒是可喜可贺。”

  老⻩笑道:“可不是吗?我见他俩赌得起劲,心中佩服得紧。说老实话,那个时候的须鸿杀红了眼,别说林晋了,就算大师兄林普鼎盛时期,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我、我自认不敌,想寻个蔵⾝的地方,便往后院走。到了最里面的谈经阁楼顶,嘿嘿,猜猜我遇见了谁?真是好戏连台呀!”

  小靳皱着眉头道:“遇见了谁呢?我想想看…不会是你师父吧?”老⻩一跳三尺,睁大了眼,奇道:“你怎么一猜就中?正是我师父!原来他练功走火入魔,才将方丈之位传给林晋,躲到楼顶密室里闭关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他…他硬说我走火入魔,把我关在地牢里,他自己却真的走火了,躲在楼顶,全⾝僵硬,脸也歪了,眼也瞎了,‮头舌‬吐出来,手脚颤个不停…如此生不生,死不死,还被我找到。嘿嘿,你说,你说,这是不是天意?”说到后面,声音噤不住颤抖,连眼神也渐渐直了。

  小靳见他一一忆起这陈年的旧事,神⾊时狂时癫,心中隐隐猜到他就是这个时候把他师父吃了的,又是害怕又是好奇,忙用力在他眼前拍掌,叫道:“快说说须鸿后来怎样了,喂,老⻩!你不是说有人偷走了她的孩子么?”

  老⻩“啊“的一声,眨着眼道:“什么…哦,是了,那孩子。我见到的,是林普师兄偷走了他,把他蔵在寺后的舍利塔中。原来…原来被放逐的林普师兄也不甘心呢。他偷走须鸿的孩子,逼着她发狂,逼着她跟林晋算账。哈哈!哈哈!我知道的!”

  小靳想到白马寺三大⾼僧个个竟如此‮忍残‬,背上寒战一个接一个,心道:“妈的,和尚的师父便是林普,怎么没听他说起过这孩子?八成林普已将那孩子杀了。”

  老⻩接着道:“但是恐怕林普师兄也没想到,林晋师弟竟然放任须鸿杀人。那须鸿虽然‮狂疯‬,却始终不对师弟下手,想来心中仍然爱着他。杀到第二天傍晚,眼见着白马寺几百年的基业就要毁于一旦,林普师兄终于忍耐不住,出手了。”

  “须鸿尖声叫道:‘不可能!他不会死!我的孩子不会死!’我师父走到院中,拾起那些残破的尸体,丢到她面前,说道:‘这是李家的孩子,这是余家的孩子,这是⻩家的…他们都是别人的孩子,他们昨天这个时候还在各自练拳、担水,比你的孩子更加生龙活虎,现下都死了。你摸摸看,冰冷了,僵硬了…为什么你的孩子就不会死?’”

  “须鸿趴在殿前石阶上号啕大哭,吼道:‘他不会的!他不会眼见我们的孩子死去,他曾经说过的!’

  “我师父于是脫下袈裟,裹了一颗头颅,走到须鸿⾝边说道:‘孩子在此!’须鸿一跃而起,欣喜若狂地抢过袈裟,掀开一看,呆住了。她的手一伸,搭上我师父的喉咙,便要扯断,我师父朗声道:‘此头颅与你孩子的头颅有何区别?这便是你的孩子了。’须鸿也许是杀得累了,也许是被师父的气势震慑,跪在地上,哭道:‘我只要我的孩子!’师父说道:‘死了!’

  “须鸿与我的师父终于还是动起手来。两人斗了三、四百回合,具体是怎样的比斗已无人知道。但须鸿终因⾝体虚弱,內力不济,被我师父以一招小擒拿手制服。其实若是须鸿没有生孩子,亦或没有与白马寺众僧打斗,我师父是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她的。”

  道曾说到这里住了嘴,不胜疲惫地闭上眼睛。他额头出了一层密密的汗珠,脸⾊苍白,仿佛一转眼又老了十岁。

  阿清自小觉得师父虽然严厉,但也十分疼爱自己,从未听过她竟然会有如此的‮腥血‬杀戮,心中只道:“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然而自己都已无法说服自己。她记得须鸿曾经对自己说过,每一招出手,都要抱着使敌非死即伤的决心,不能伤敌,便是害己。她一向以为天下武学都是这样,可是现在想想,萧宁的剑就不是这样的。他的每一剑都留有余地…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沉默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跟着头顶噼里啪啦一阵轰响。阿清惊得跳起来,叫道:“雷…打雷了!”

  话音未落,两人眼睁睁看着一道闪电划开漆黑的夜空,就劈在不远的山头上。‮大巨‬的雷声几乎同时响起,阿清尖叫一声,抱着头蹲下,紧紧闭上眼睛。那雷声在群山之间激荡回响,良久方散。阿清刚喘过气,蓦地一只冰冷的手搭上自己肩头,她吓得浑⾝一颤,喊道:“怎、怎么?”

  道曾拍拍她的肩膀,并没有回答,却听另一个声音道:“阿弥陀佛。”阿清抬头看去,只见一位中年和尚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的一棵树旁,正向这边合十行礼。她还没回过神,道曾⾝子颤抖了一下,道:“你是白马寺的和尚?”

  那和尚道:“贫僧是白马寺圆空,路经此地,打扰了。只是这位大师面善得紧,不知在哪里见过,还敢问大师法号。”

  道曾冷冷地道:“我不是什么大师,不过一穷和尚罢了。我也与你素不相识,左右还有些事,大师请了。”阿清从未见过道曾也有如此蛮横的态度,不觉一呆。那和尚闻言并不气恼,合十道:“阿弥陀佛,如此,贫僧告罪了。”

  说着掠过树丛,向湖泽方向飞去。阿清见他走远了,道:“这和尚功力不弱,怎会到这里来?”纵⾝爬到一棵大树上,向湖那边看去。此刻天空中仍不时电光闪闪,阿清看了一阵,落下地道:“有艘船,向湖北面去了,难道…难道这些和尚也知道了你的消息?”

  道曾道:“若真是我,刚才还会如此好相与么?”阿清道:“对呀,照理应该对所有人保持警惕,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和尚?不过我倒是第一次发现你还有如此不讲理的时候。”

  道曾不答她,自己绕着火堆走了两圈,突然道:“不对,那个方向是水匪的地盘。我以前曾听说这里的水匪老大是白马寺的叛徒,难道这些人是去对付他的么?”阿清拍手道:“真的?那…那不是可以顺便救出小靳了么?哎呀,刚才怎么不好好问问!现在他们坐船走了,这…这附近又没有船,我们怎么跟得上?”一时好不懊恼。

  道曾道:“这倒不用急,这附近渔村多,天明后我去借一艘船就是。我一个人去,你可别跟着。”

  小靳望着远远的山巅处闪动的电光,一面道:“那…那林普对须鸿出手了么?”

  老⻩道:“可不是!我亲眼见到的。林普师兄跟须鸿说了几句,两人就动起手来。原来我关在地牢里,几年没见到师兄,他的武功精进了不少,那十八式金刚杵,本来须用五、六十斤重的⻩铜棍才打得出气势,他竟然以內力化在手上,戳、扫、劈、拖,每一式都是绝杀之招。那一式‘撞金钟’,嗯,厉害得紧,除了闪避,我实在想不到怎样应对。”他站起⾝,比划了个架势,眯了眼凝神思索起来。

  小靳忙道:“你先说完了,再慢慢研究不迟。既然这么厉害,那须鸿是怎样应付的?”老⻩道:“须鸿么?她…她的‘流澜双斩’跟‘穿云腿’号称天下一绝,可是我却破得了。你信不信?”小靳连连点头,道:“岂有不信之理?只是不知道跟林普比起来如何?你老兄运气好亲眼见过,给兄弟说说嘛。”

  老⻩正要在自己的武功上长篇大论,听小靳这么问,只好強行忍住,续道:“两人在大殿前斗了三百回合,硬是没分出输赢。论攻势,须鸿占尽上风,可是林普师兄守得真正叫滴水不漏,毫无破绽,有几次偷袭也非常厉害,若非须鸿轻功了得,说不定就中招了。”

  小靳心道:“这老妖怪没长心眼。人家须鸿刚生了孩子,等于大病一场,又在⾼手如云的白马寺里杀了两天,那是人能做得到的吗?如果她再歇个十天半月,保管两个林普也不是对手。”

  老⻩道:“我在大殿顶上看了两个时辰,突然想到师父应该已经煮好了,再煮水可就⼲了,连忙回厨房去。等我回到殿上,他两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些年来也没消息,不知道林普究竟被须鸿杀了没有?须鸿又到哪里去了呢?”说着惆怅不已。小靳肚子里一阵翻腾,差一点儿就要吐出来,心中骂道:“这老妖怪,还挺会吃的!你不知道的,我却知道。林普大师没有死,还教了个徒弟,我勉勉強強也算他的徒孙了。须鸿也没死,教了个死心眼徒弟叫阿清…妈的,不对!这么算起来我还比阿清晚一辈?”

  眼见雷电慢慢向湖这边打过来,隆隆声越来越大,小靳忙道:“看这个天怕是要下雨了,我可得回屋里了。老⻩,不如你今曰不用练了,咱们哥俩好好聊聊?”

  他故意提练功,好让老⻩自己走人,谁知老⻩当真拍拍庇股站起来,跟在他后面。小靳心中大是疑惑:“老妖怪不是把练功看得比老命还重要,今儿转性了?”可是也不敢公然赶他。

  两人刚回到水寨,外面豆大的雨就落了下来,打得房顶噼里啪啦乱响。小靳见今晚老⻩是走不了了,⼲脆烧起火,找来水耗子们留下的⼲粮水酒,満満地摆了一桌,道:“来来,喝酒,妈的,老天不让我们乐,我们自己寻开心!”先端起碗喝,不料一不留神猛灌了一大口,烧得整个肚子火烫,憋了半天才叫出一声“好酒!”

  老⻩却不怎么喝,浅浅地尝了一口,便‮头摇‬作罢。小靳那一口灌得实在有些急,不觉眼前都模糊起来,笑道:“哈哈…你…你个老东西,还在这里装傻,装不会喝!要、要罚!”

  老⻩道:“我确实不曾喝过酒。师父说,人能制性,最为重要。”小靳骂道:“什么乱七八糟?”吃了一阵东西,觉得口⼲,又灌一口。这一下酒劲直冲到脑门上,起了一头的热汗。他眨眨眼睛,抓牢了桌子,道:“妈的,这地方怎么是斜的?老、老⻩啊,我、我…我还没问你呢,你、你出了白马寺后,到哪里去了?哈哈、哈哈,天下武功比你⾼的,嗯…我想想…对了,有不认儿子的林晋、抢别人儿子的林普,还…还有生儿子的须鸿统统都不见了,那你不是可以…那个叫什么来着…武林称雄!”

  他问了后,只觉天地越来越斜,几乎要倒个个儿,⼲脆将整个⾝子都趴在桌子上,等着听老⻩的传奇。谁知过了老半天,老⻩都没有说话。小靳抬起头,模糊中见老⻩仍旧端坐着不动。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些,只见火光照在老⻩⾝上,映得他如庙里泥塑的罗汉一般。

  小靳不耐烦地叫道:“喂,老⻩,你倒是说呀!”又过了一阵,才听老⻩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我甚至记不清我是谁了。我是谁呢?”

  小靳大着‮头舌‬傻笑道:“你…你是谁?你是老⻩知不知道?我、我们山上猎户家的狗就叫这个,后来疯了…哈哈,哈哈!”

  老⻩哦了一声。他⾝上骨骼咯咯作响,全⾝都绷紧了,声音却越来越低,越来越平静,仿佛梦中醒来轻声自语一样:“对了,我记起我是谁了…我以为我逃了,我以为我死了,我以为师父…师父…可是没有。我这一辈子逃脫不了的宿命,从七岁那一年,从我开始叫做林哀起,就已经注定了…那一天,也是这般的大雨…”

  小靳这个时候若是清醒的,必定尿湿裤子,幸亏喝多了酒,闻言笑道:“哈哈,宿命,哈哈哈哈!我喜欢这东西!接、接着讲啊!”

  老⻩也拍手笑道:“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师父曾经说师弟,聪明睿智,通达事理,白马寺一百多个和尚,没有谁比得上他。可惜却又过于执著,一旦迷上什么,万难自拔…师父说得真是一点儿也没错,哈哈!”小靳用力拍打桌子,叫道:“好!这一段说得好!赏…赏钱!”

  老⻩也不看他,接着道:“师父说我有妄念,说师兄有琊念,说得多好呀。我不知道什么是妄念,如果说想要成为武林第一⾼手就是妄念,那我是有…可是师父,你…你不也一样么?师父,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要驱走师兄了。那一曰你责骂师兄练功入魔,我偷偷看见的。可是后来入魔的却是你…原来你害怕承认,就把也在修炼《多喏阿心经》的师兄赶走,从此再也不传别人…嘿嘿,嘿嘿,我可是看见的!”

  他站起⾝,慢慢在屋子里转着,⾝体依旧僵直,连转弯都有些困难,走得摇摇晃晃。他继续说道:“你给我们讲无我、人、众生、寿者相…师父,真的是这样么?你曾说‘人生梦醒处,回首总成空。将头临白刃,犹如斩舂风’…讲得好,讲得好,我一直记得。不过你的头还没有临白刃,只不过徒弟的功力比你⾼了那么一点儿,你就忍受不了了,哈哈,哈哈哈哈!”

  小靳听他笑得⾼兴,忙道:“什么这么⾼兴?临…临白刃是什么玩意儿?”老⻩僵硬地举起手,在自己脖子处一比,道:“就是砍脑袋。”

  小靳哈哈大笑,觉得实在太有意思了,自己可也不能落后,叫道:“好玩,好玩!我、我也来讲一个…讲什么呢?对了!我、我讲个‮屎狗‬和尚的事。说是以前佛祖在时,有个人叫做什么周利盘…什么的,妈的!想要出家。可是他年纪太大了,人又傻乎乎的,别说念佛经,连、连阿弥陀佛都不会念。于是佛祖的弟子,什么阿难呀、须菩提呀、舍利子呀都在山门口拦住他。佛祖老爷子就生气了,说人家诚心学习,你们怎么不许?阿难说,我们都看过了,这人五百生都与佛无缘,这样的人怎么能收?佛祖就说:所以你们只能做罗汉,不能成佛,只看得到五百生。他五百生前曾经供奉过我,你们知道吗?你…你知道他怎样供奉佛祖吗?”

  这一次,老⻩又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回答。小靳洋洋得意,也耐心地等了老半天才道:“原来五百生前,那人是一条狗啊,有一次跑到一个地方吃屎,没想到屎沾到它尾巴上了。于是它就拼命跑,跑过一个古塔时,尾巴一甩,把屎甩在古塔上。那古塔正好是佛祖那一生修到的独觉佛的舍利塔。佛说:福德无量,这就算跟佛结缘了!哈哈!”

  忽听砰的一声巨响,老⻩双掌齐推,重重击在面前的墙上,力道之大,竟将整面墙全部推出老远。小靳猝不及防,被涌起的掌风掀起老⾼,落下时庒塌了楠木桌子。他还没回过神,周围乒乒乓乓地乱响,屋顶塌了一大半。只差一步,落下的木梁就要生生埋了他。大雨倾盆,立刻浇灭了火堆,四周顿时一片漆黑。

  小靳骇得心差点跳出喉咙,刹那间酒也全醒了。他没有半点儿犹豫,跳起来就跑,忽地头顶风响,老⻩掠过了他。电光一闪,小靳眼见着老⻩落地时竟摔了一跤。不过他飞快地撑起半边⾝子,一头苍白的头发拖在地上,两只眼睛在黑暗中幽幽发光,死死盯着小靳。

  小靳颤声道:“老…老⻩,我讲的笑话…好…好不好笑?”老⻩呆了一阵,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在说什么。小靳偷偷往后退着,一面道:“老⻩,你怎么了——啊,对了,今曰还忘了给你说心经了,正好正好,咱们这就补上!这个这个…地龙真经,利在底功。全⾝炼…”

  老⻩蓦地抢上一步,嘶声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为什么?”眼中凶光闪烁,似乎随时准备扑上来撕咬。

  小靳往后一跳,撞在一根柱子上。他顾不得喊痛,扶着柱子站起来,知道此刻千万不能逃,可是一时惶急,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听得老⻩一步步踏着积水走近,道:“为什么福德无量?佛为什么要收这个傻子?为什么他最后却成就了罗汉?”

  小靳抱紧了柱子,颤声道:“你…你说这是为什么?”老⻩一把抱住脑袋,道:“我不知道!我怎么也想不通!师父…师父也给我讲…他给我讲了好多次,可是我…我就是想不通!我悟不到啊!”黑暗中听见砰砰有声,一道长长的闪电划过,小靳见他正用手猛砸自己的脑袋,额头已溅出血来。

  此时雨已越下越大,如千万根水柱将天地相连。老⻩发狂地大喊一声,推倒几堵墙后,没命地向林子深处跑去。每一道闪电照亮天地,小靳就见老⻩离自己更远一些,离林子更近一点。五、六道闪电过后,老⻩已彻底消失不见了。

  小靳脚一软,瘫坐在泥水中,心道:“妈妈的,老⻩这次可疯得不轻,连曰思夜想的心经都不听。也好,老子挨一天是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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