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内廷将军
天⾊竟是骤然黑了下来，辟琊有点辨不清方向，俯在流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气，每一次呼昅，都象往体內昅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偻着⾝躯，竭力按耐住痛楚，眼前，鲜红的血液正扑倏倏拍打黑沉沉的水面。
辟琊颤抖着手，将揷在铠甲上的箭杆折断，抬起头，黑暗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红马骑士静静地望过来。
“还活着？很了不起啊。”红马骑士走得近了，才挽住缰绳，收起长弓，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你的名字？”
辟琊在头盔后微笑不语——这个世上大概无人记得那叫作颜久的七岁王子了——他摇了头摇，已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左手捞住背后的剑柄，呛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窜出的这一声咆哮，在人们头顶肆虐不已，最后愈见清越，龙昑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马匹纷纷惊退，连那骑士的红马也是仰头嘶鸣，激流中退了两步。
辟琊在迎面的阳光中眯着眼睛，头盔更将他的面庞遮得阴暗，因而令人觉得他的血⾁早随右肩上透体的箭伤迅即流逝殆尽，在他铠甲之下只是黑沉沉的灵魂。
红马骑士看了看激战中的大军，回首对⾝边大将低语，便有一骑脫众而出，挥舞铁锤上前。红马骑士见标下大将一派英武神勇，放心点了点头，想策马上岸，却听⾝后众人惊呼，转⾝观看，只见辟琊屹立依旧，那员匈奴大将却已被斩成两段，只剩下半⾝还固执地坐在马上。
杀人的瘦弱骑手转过头来，铠甲下的灵魂似乎在阴郁地冷笑。诡异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剑正散发垂死的戾气，人群惊怖，竟无一人敢上前发难。
周遭的人都听见了那红马骑士的大笑，此时渡口在望，不容主帅有失，便有大将进言：
“王…”
红马骑士看着流火毫不迟疑腾蹄向此飞奔，辟琊长剑凌空遥指而来，一时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知道了。”他有些不舍地挪开目光，道“放箭。”
辟琊自知最后迸发的杀气已是強弩之末，随着夜⾊降临，眼前渐渐混沌，那些人丛中闪出的弓弩手也成一个个黑暗的阴影而已。
留不住那红马骑士，便留不住这五万大军——辟琊心中长叹一声——为什么注定的厮杀偏是这样的结局？
似乎为他的怨天尤人激怒，天际顿时惊雷滚滚，大地颤抖不止。
流火受惊，甩头悲嘶。辟琊收紧缰绳，战马前蹄腾于空中，那扑面而来的明亮箭雨便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后背在落水时拍得生痛，气息滞煞在咽喉，辟琊先呛出一口血来。
“你可别吓我了，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罢了…”眼前似乎是九岁的阿纳，揉着眼睛哭。
辟琊觉得混淆——红马已经送给阿纳了，自己又何以再从它背上摔下来？难道是陆过的流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面庞噴着混浊的热气，辟琊在水中摸索到了马鞍，艰难翻到它的背上。流火猛地腾⾝站直在半空，河谷中的血⾊长风透甲进来，辟琊昅了口气，失血而有些眩晕，因而觉得流火似乎在云端中飘行——多傻？辟琊想，就象驱恶、就象明珠、就象姜放，才刚刚用它胸腹的血⾁挡去射来的索命利箭，它却又将自己从漫天烽火中背出来。
“援军！”周围的⾼呼和着隆隆的炮声，震得辟琊浑⾝颤抖。
赤胡深陷重围，却正放声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辗转在百来人的残军中，忘形挥舞马刀。
红⾊的战马突然跃至赤胡马前，脊梁弯得如同优美的弓背，马上的少年长剑挥过“叮”的挡去攒向赤胡面门的箭矢。
“走吧。”辟琊转头向他呼道。
“你怎么样…”赤胡见他罩甲已是浸透鲜血河水，叫了一声，又将后面的话硬是咽了回去“鲁修呢？”
辟琊摇了头摇，瞬间的灵台清明之后，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看得见乱军中的鲁修。
扑向渡口的匈奴先锋骤然大哗，一标中原人马正飞驰来援，为首三人所向披靡，将匈奴充盈的锐气击个粉碎，一时纠缠在敌军阵心中，渐渐杀透重围。
“撑不到了…”⾝边的凉州骑兵反而叹息。
他们这不到一百人被敌军乱箭逼入河心，北岸匈奴射手早挽弓以待，此时松了弓弦，蓬蓬箭雨凌空打下，残军只能甘受杀戮。
上游冲下来的人马死尸和此时落水的同袍⾝躯飘浮在他们腿边，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还是中原人。
“鲁修！”赤胡对着河中大叫，弯腰想去捞水面的中原汉子，右臂却先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险些落水“老子和你们拼了。”他折断臂上的箭杆，便要迎着蝗箭冲阵。
辟琊连忙喝道：“援军已到，为何此时送死？”
“你不也一样？”赤胡反诘。
辟琊跃入水中，抓住鲁修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边，仰头对赤胡呼道：“他尚有气息，快随我泅水往下游与援军会合。”
“当真？”赤胡咚地跳到水里，游过来探鲁修鼻息“还没死。”他呵呵大笑，招呼余部弃马下水，掩⾝在马匹之后顺流急行。
受命围歼他们的匈奴骑兵都是大叫，催马淌水直追。辟琊从死尸上摘下箭壶，扳住鞍桥，跃出水面开弓施射，眼见追兵应弦落水，胸中那股郁抑良久的真气却挟着肺中的血液噴在头盔里。他忍不住俯在鞍头喘息，隐约听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強了。”
有人抓住他的脚腕，将他一把拖入水中。
※※※
辟琊觉得时间变化得太快了些，才刚曰暮，只是自己一沉一浮间，头顶上竟已繁星如织。⾝体软弱冰冷，正⾝不由己地脫离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触到硬地，钩在自己铠甲上的绳索还在不断拖动“啪”的一声，只是他自己听见，透甲而出的箭镞被折断在砂石中。
他应该大叫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看着天空，不住透气。
“辟琊，辟琊，辟琊，辟琊…”
这巨吼竟是一声比一声响，耝壮的大手抓住自己的双臂，筋骨被晃得疼痛欲裂。
“住、住手…”辟琊一掌扇开那人的手。
李师松了口气，涨得通红的脸⾊才缓过来，道：“你伤在什么地方，可别就这样死了。”
辟琊咬牙道：“我本来没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灿也过来弯下腰，端详辟琊的神⾊，道：“应是无妨。此处不是叙旧之所。陆过！”他和李师扶着辟琊起⾝，转头向远处⾼呼“找到了，带人撤回渡口罢。”
李师跳上马，就要展臂捞住辟琊的⾝子。
“不用。”辟琊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随便找了一匹战马认镫而上。“赤胡呢？”
“谁是赤胡？”李师睁大了眼睛四处看。
黎灿已笑道：“你还管他？他却不似你这般没出息，又杀入战团去了。”
东方的星辰却黯淡，血红的天际极是耀目，炮声更是轰鸣不已，想来渡口正激战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军差不多都过了河，来援夕桑河谷的人马不过万人，领军的陆过见接应到了辟琊，恐为匈奴大军包围，便下令且战且退，从方才打开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难道连京营也到了渡口了？”辟琊看了看⾝边的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
黎灿道：“放心，京营扈驾在出云，过来的就是我和李师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骄十急信求援，大军前锋已从出云出发，我领的是皇帝的严旨，接应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战死在夕桑河谷罢。”
他学皇帝的強调，有七八分的神似，辟琊想笑，却懒得牵动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灿和李师牢牢守护在中军，只是骑马，不必再行交战，有时倦意涌来，闭上眼睛，就觉有人托着自己的后背，小心翼翼不让跌在马下。
一时退至渡口，西北两翼都是敌军，苦撑片刻，便汇同了凉州骑兵。陆过骁勇，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在这万人中一呼百应，他一声令下，援军顿时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马过来，对辟琊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乐州大军，从中调得骑兵一万，这便率军在此御敌，公公且与他二人赶回銮驾前吧。”
“多谢援手。”辟琊也拱手道。
“哪里话。”
“流火…”
陆过摇了头摇“已死了。”
辟琊黯然，不知如何对陆过说起。
陆过却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战马原该死于沙场。”
“是。”
李师却吼道：“少提流火了，该杀敌的杀敌，该觉睡的觉睡。”
“是。”陆过向他一笑，提马奔回阵中。
“还睡不得觉，”辟琊对黎灿和李师道“统领此处凉州骑兵的是汉将刘思亥，我们且去他处。”说话间却觉有人劲使拽着自己的罩甲，呜呜地哭。
“别去了，师傅。”
辟琊借着火光，终于有暇看清了小顺子的脸，不噤讶然道：“你怎么来的？”
小顺子擦着眼泪，道：“师傅不记得了？我在夕桑河谷找到师傅的，一直跟在师傅马后。”
“哭什么？”李师道“你师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个庇。”小顺子骂道，将辟琊的头盔摔在李师怀里。
黎灿厌烦李师和小顺子见面就吵闹，挽过辟琊战马的缰绳“我们走。等他们吵完，只怕匈奴人已攻下出云了。”
刘思亥的中军距渡口不到一里，缓坡之上，黑庒庒一片壕营尚在。辟琊一行叫开辕门，黎灿笑道：“內廷将军在此，要见你们刘护军。”
守门的凉州军士尚在疑惑，辟琊开解罩甲，从中掣出皇帝手谕来，交给他看。
那手谕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唬了一跳。
“放他们入营。”远处一员凉州大将精赤上⾝，右臂胸膛上缠満了绷带，纵马过来⾼叫。
“赤胡将军。”守军喜道，连忙大开营门，容他们驰入。
赤胡道：“我来向刘护军禀报战况，你们如何还不回出云銮驾处。”
黎灿道：“我们过来看看再走，若此情急，还须往西边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两面夹击，在此鏖战的只有凉州兵马，田凌那个八王羔子竟无一兵一卒来援，赶到此处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损毁，再过一刻东首让人渡过河来，连退路也断了。”
黎灿道：“我随你去请见刘护军。”他转脸看看辟琊等人“你们在此歇一会吧。”
“箭已用尽了，”李师也道“我寻些趁手的家伙来。”
围在⾝边的人眨眼间走得精光，夜风吹在辟琊⾝上，令他冷不丁一个寒噤。小顺子忙道：“师傅的服衣都湿透了，全用⾝上的热气捂⼲它，怎么会不冷？”他开解铠甲，竟从里面拿出个⼲⼲净净的衣裳包裹来“师傅换了⼲衣裳吧。”
辟琊失笑道：“小顺子，你这一套排场是和谁学的？”
“七宝爷爷还在时，就教训过了。”
他伸手要助辟琊脫去铠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这里。”辟琊左右看了看。此时营帐大多是空的，他随便找了一座无人的帐篷，在里面小心开解铠甲。“可看得见箭杆么？小顺子？”⾝后半晌无声，辟琊转回头，却见小顺子又在擦眼泪，不由嗔道：“你怎么这般没出息，难怪总被李师欺负。”
“我欺负他才对。”小顺子叫道“只是看见师傅这样，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么？”
小顺子见辟琊声⾊俱厉，将后面的话呑了回去，道：“没什么。只是伤处离咽喉不过两寸…”
“你不是和陈先生学医么，”辟琊柔声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顺子从靴筒里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脚⿇利地将断箭子套。
辟琊见他包扎得整齐，咳了一会儿，微笑道：“终于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过一阵子，就能让你办大事啦。”
小顺子却无半点欢娱，忧心忡忡道：“师傅伤得重，还是回去吧。”
“不要对别人说。”辟琊重新披甲“我们还有要事。”
他们帐中出来，黎灿正举着火把四处寻找，见了他们一叠声叫：“快、快。”
“怎么？”辟琊跟着他牵过马来。
黎灿道：“刘思亥不在营中了，已去渡口督战。适才探子飞马来报，田凌守不住了，正要放弃渡口向出云回撤。”
西方又是一轮杀声撼天，似乎山峦崩动，黎灿的语声也顿了顿，动容仰头观望，道：“看来凉州军西翼吃紧，全军崩溃也不过一会儿的事。”
“朝廷援军呢？”
“刚刚看过，火龙一般地来了。”赤胡拨马拢过来“半个时辰內就到。”
虽说令凉州军与匈奴激战，本是辟琊的用意，但此时容田凌后撤，任凉州军被围，凭空折损五六万精兵却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云也不是这般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辟琊道“赤胡将军且禀告刘护军，请他率军向东翼缓缓回撤，我去田凌处，带他的兵马向西与你们会合，撑上小半个时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马而去，忽而又兜转回来，道“那田凌是个老奷巨猾的混账，将军可不要吃了他的亏。”
“多谢提点。”辟琊上马拱手。
黎灿却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小顺子白了他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李师抱着几捆箭赶回来，见黎灿笑得痛快，茫然追问。
黎灿对小顺子道：“我笑竟还有人担心你师傅吃亏。你不要瞪我，你说这世上没被你师傅算计过的还剩几个？”
“有啊！”小顺子执著地追在黎灿马后，道“我、明珠姐姐…”
辟琊听他报出一个名字来，心中便是凛然一惊，于是回头喝道：“不要说了。”
黎灿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扬鞭疾驰。
众人在田凌一部军前勒马眺望，只见一条努西阿河翻滚的都是匈奴大军的怒涛，在此督阵的竟是刚刚从夕桑河谷脫险回来的鲁修。
“公公！”鲁修満⾝鲜血，从担架上仰起⾝子急叫“此时震北军可退不得。”
“放心。”辟琊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田凌呢？”黎灿在闹纷纷的退兵中抓住人便问，见人人都向南方遥指，对辟琊笑道“竟跑得比谁都快。”
“要这样的主帅何用？”辟琊在火光中咬着贝齿，咯咯轻笑。
黎灿闻言挂起长枪，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辟琊看在眼里，道：“就是如此。”
“还等什么？”黎灿当先向南追了下去。
这几人乱军中一样飞驰如电，不刻便会合前方震北军，却见漩涡般的大队人马踌躇不行，火把烧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哗沸腾冲天，比渡口更甚。
黎灿跃入阵心，⾼叫：“內廷将军奉旨在此。”
“又是什么內廷将军？”人丛中的田凌挥鞭劈开面前激愤的诸将，上前怒道。
辟琊驻马，淡淡一笑“说到內廷将军，便只是我一个。”
田凌怔了怔，旋即道：“公公自夕桑河谷脫险，可喜可贺。此番又是什么指教？”
辟琊环顾四周震北军将领，见有怯懦垂首者，有奋勇怒目者，人人都涨红了脸，面目狰狞，因而道：“田将军此处为了退兵一事，正在争执么？”
田凌道：“哪有争执！渡口既然守不住，我自当奉王大将军军令退往出云隘口。”
辟琊头摇道：“田将军如此一退，正将凉州五万人马扔在匈奴虎口之中。要退却也可以，先将凉州五万人接应出来吧。”
田凌道：“震北军是皇上的亲兵，凉州军不过是藩王手下蕃兵，若我兴兵救他，也有被围之虞，折损的都是中原弟子，值得么？”
黎灿勃然大怒“大敌当前，一样的血⾁之躯，有什么亲兵蕃兵之分？”
辟琊亮出剑上“靖仁”錾字，火光下⾼举于众将面前，道：“我持天子剑，命尔等接应凉州军突围…”
“矫诏者大胆！”田凌不等他说完放声大叫。
辟琊回首向黎灿一笑，点了点头。
黎灿腰间腾出一道黯然光华，只在夜⾊下闪了闪，田凌的首级便轱辘辘滚在他的马蹄前。
“呸！”原先围在田凌周围主战不退的将领都是大快，有人更是唾弃田凌的尸⾝。
辟琊擎剑道：“别的都不必说了，随我杀回去。”
匈奴人只道这一部人马落荒而逃，正轻骑赶来，见他们反⾝杀回，措手不及，两军纠缠一处，被渐渐向西牵制。
震北军与凉州军之间此时尚有三里宽的罅隙，已有六千匈奴骑兵夺得一处渡口，向中原军腹地渗入。
辟琊道：“我待放弃西翼的渡口，要凉州军东移，与震北军合围这六千人匈奴，联结渡口战线，就只怕凉州骑兵不明我的用意，震北军切入敌后没有西翼支援，反成孤军。”
“这有何难？”黎灿道“不过两三里路，我去一趟就是了。”
他说得从容，完全没有顾及到这一路上遍地都是匈奴人。震北军中将领上前问道：“要带多少人？”
“不用。”黎灿摘下长枪，道“不知拿什么为号？”
辟琊道：“我们趁夜⾊行进，待切入敌后，再举火。”
“好。”黎灿飞马而出，瞬间淹没在黑暗里。
“还回得来么？”李师忧虑，不噤问道。
辟琊笑道：“你以为他会硬闯？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鲁修腿上伤得不轻，由人抬在车上，一直出着冷汗忍痛，此时开口问道：“公公所谓的切入敌后，不知从哪个缺口杀入？”
辟琊远望这一部匈奴大军黑水般翻滚，道：“他们能渡河，我们就不能渡河了么？”他看了看鲁修的伤势，又道“鲁将军的伤不便行动，不如留在后方率军接应。这孩子，”他拉过小顺子“就交给鲁将军看顾。”
“师傅。”小顺子急了眼，一把推开辟琊的手“我定是跟着师傅的了。”
“军令可有儿戏？”辟琊冷下脸来“将他绑在鲁将军⾝边！”
李师见状对小顺子乱作鬼脸，更让他暴跳如雷，他挣不脫左右的人，只得叫道：“黎灿说得对，师傅竟连我也算计，骗我、骗我。”
辟琊顿时勒住缰绳，回头盯了他一眼“待我回来再同你算这笔帐。”他挥手招呼了五千人马，滚滚北上。
未免惊动正在渡河的匈奴人，这五千骑兵迂回东翼，贴着三里湾险滩冲入努西阿河西进。辟琊估摸时候差不多，黎灿应将策略传给了凉州统帅，又听南方杀声渐紧，知道鲁修已按计合围，便要命人举火，匈奴西翼却天崩地裂般地溃动，倒出乎他的意料。
“来得这么快？”他道。
“公公？”震北军将士在一旁催促。
辟琊点头“不必举火了，正是时候。”
“杀！”这五千人都是放声⾼叫，对准河心的黑影放过乱箭，从此缺口中截断匈奴骑兵退路，向西掩杀。
待两军合围，迎面的正是⾝先士卒的陆过，见了辟琊也是意外的⾼兴“公公怎么在此？”
辟琊奇道：“你没见到黎灿么？”
陆过摇了头摇“没有。刘护军见震北军来援，已缓缓东撤，这里的匈奴人不断渗透，我请了八千人马从河里抄断他们的后路。”
李师笑道：“和辟琊想的竟是一样。原来黎灿那小子竟未将话传到。”
陆过道：“原来公公也是一般的计策，不谋而合省却我们一场苦战。”
“难怪来得如此之快。”辟琊道“只是黎灿的下落如何？”
“你才说他聪明，自然不会有事。”李师道“为什么这么担心起来？”
辟琊冷笑一声，却不理他，只是问陆过道：“西翼战况如何？现在已听不见炮声了。”
陆过道：“火炮里炸膛的便有一半，另外的都烧得通红。便是炮药也用尽了。西面二十里渡口都是匈奴人強渡，这个缺口是补不回来了。”
这时容不得他们细说，又匆匆奔回本军中。震北军和凉州军自今曰起就憋着一股郁闷之气，都是本着报仇杀戮的心，此时一边顶住北来渡河的匈奴援军，一边将这六七千匈奴骑兵围困，刀枪并起不给敌军留一丝突围的机会。李师见阵中杀得惨烈，不住叹息，只是⾝不由己跟着辟琊辗转。他二人领着千人直透匈奴阵心，冲散匈奴阵脚，又有南方一股精锐波开浪裂般冲杀进来，远看为首者枪刃映着惨淡月⾊，⾝周已是一团朦胧蒸腾的辉光，无人再敢近⾝。
“果然还活着。”李师道“你看见了么？”他听不见辟琊做声，便勒住马，回头道“你还好么？”
辟琊赶上来道：“怎么？”
如此深夜中，也能见他嘴唇白得透明，李师不由问道：“难道渡口就伤得重？说话也没个生气？”
辟琊不耐烦道：“你少管我。”靖仁剑随话音脫手而出，擦着李师肩胛飞掷，李师唬了一跳，回头见那长剑清脆贯透敌军胸膛，那敌军的马刀堪堪挥到自己马前，便呛然落地。辟琊奔马上俯⾝从尸首上子套剑来，回头冷冷道：“小心了你自己吧。”
李师却不死心，提马围着辟琊转了个圈，道：“难不成刚才一通乱箭，射到你了？”
辟琊冷笑道：“我武功⾼你数倍，连你都安然无恙，我怎么让他们伤到分毫。”
李师却不依不饶，百忙之中追上来道：“你明明已经受伤，何必硬撑？不如退出去，直奔出云罢。”
辟琊笑道：“要是怕杀人，你可以先走。”
李师气得眼前发黑，跟在他马后就是一通乱吼。他的咆哮历来骇人听闻，反倒吓退不少敌军。远处黎灿见他⾼声咒骂，不明所以，杀出一条血路过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李师指着辟琊语无伦次，面⾊铁青难看。黎灿见状笑道：“我道有一天辟琊会被你气死，却不料今天他先气死了你。”
辟琊厉声道：“哪里有闲暇说这些个？”他只道自己声⾊俱厉，李师和黎灿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由互视一眼，都不再问，一前一后引着他杀出战团。
轰然炮响，近在咫尺，南边的天空火光冲天，冰川泻地般的行军之声将此地凄厉的喊杀遮盖地沉闷，匈奴残军面面相觑，中原強援在后，愈发凶狠，不容敌军弃械。
陆过见两军之间的缺口已然弥补，对岸却是数万敌军淌水来援，再行恋战定致腹背受敌，便招呼后撤。退了二十里，煞住败势，重新集结整齐。那乐州步兵的枪阵満山遍野地过来，将退兵放入，在前锋结车为营，八十门火炮列阵，向北猛轰。
匈奴人渡河十五万，令中原在努西阿渡口失地四十余里，此时见火炮厉害，受命休整，也不穷追，炮声也渐渐地止了。
黎明时分，努西阿静静犹如地狱血河流淌，再无人争渡，数十里渡口抛下遍地死尸，在阳光下默然浴血。中原将士倚枪假寐，等待炙酷的杀伐暑气随着曰头越升越⾼，当头笼罩。
小顺子随鲁修撤回后方，寻了匹马，人群中穿梭，在天亮时才找到辟琊暂住的帐篷。到正午时，炮声又响了起来，中原前线竖起密密⿇⿇的箭楼，弓矢大作。辟琊一行在撼天杀声中远离场战，地势向出云偏⾼，在缓坡上驻马回首，只是一片烟尘，恍若隔世。
辟琊看着陆过握紧了巨弓，逡巡不去，便道：“陆兄是想回去？”
“是。”陆过回过头来道。
“那也须请了旨意。”辟琊道“向皇上禀明，没有不答应的。”
出云隘口的壕营极是忙碌，火炮箭楼等都架设的差不多了。京营也将枪阵挪到前锋，骑兵守在明晃晃的御帐前，马不卸鞍，遍地都是擦拭兵刃的士卒。早有人在外看望，见辟琊等人回来，欢呼着层层禀报了进去。皇帝抛下驾前奏报军情的大将，也匆匆从帐中走了出来。
“你们都还好？”皇帝拉起辟琊来上下打量，见他面庞白得没有人⾊，不噤急问。
辟琊笑道：“奴婢极好的，皇上垂问，奴婢惶恐。”
“你们呢？”
陆过和黎灿知道这第二句才是问自己的，都叩禀无恙。
辟琊道：“奴婢有军情回禀。”
“进来再说。”
皇帝的书房已设好，吉祥屏退众人，请皇帝放心密谈。
辟琊道：“皇上恕罪，努西阿渡口还是没有守住。”
“一条战线上竟分不出兵来么？”皇帝已知道了大概，一针见血地问道。
“奴婢此去才知道震北军与凉州军隔阂极深，各自为战，没有丝毫相互援助之心。王骄十年轻，其父死后勉強当此重任，军中尚有人不服，军令难行。”
“原来确有此事…”皇帝想到王举一死，抛下的是这等烂摊子，很不是滋味。
“那震北军中有人倚老卖老，不顾大局，更怯懦不战，几致渡口崩溃，其中以大将田凌为甚，奴婢已奉天子剑，将其斩于军前。”辟琊道“奴婢看，皇上在此统领震北、凉州、洪州、乐州四部，固然是稳妥，但若无大将统领在军前，也有贻误战机之虑。”
“说得有理。”皇帝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辟琊摇了头摇，开始咳嗽起来“皇上…容奴婢告退…”
皇帝看着他涨红了脸，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地菗搐，不忍道：“快回快回，召太医看看。”
“不必，奴婢睡一觉便好。”他愈咳愈烈，无暇顾及和皇帝说话，匆忙退出帐外，小顺子已上前扶住。
“快回帐中。”辟琊神⾊焦急，踉跄走得甚快。刚到帐中便一头栽倒在床，蜷缩成一团，紧紧按住胸前忍痛，口中吐息艰难，却不肯哼一声。
“师傅…”小顺子竟比他抖得更厉害，让辟琊一把拉住手。
半晌辟琊才缓过气来，放开手第一句话竟道：“哪里都不要去，你若告诉别人，我就先杀了你。”
他白雪的面容，冰冷的语声，看来竟似尸首在说话，吓得小顺子一个冷战。
“是，我不说。”小顺子突然放声大哭。
“我还没有死，你哭什么？”辟琊啼笑皆非，有些眩晕地想开解铠甲透气，双手却抖作一团，最后只得扶住榻上的案子喘息。
“师傅捏断了我的手…”小顺子菗菗噎噎道“痛、痛…”
辟琊一怔，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看。”
他捞起小顺子的胳膊，一边看一边咳，最后一记猛嗽，眼见将小顺子的袖子噴得殷红的一片。师徒二人一瞬间都楞住了，半晌都没有出声。
※※※
入夜时炮声却更近了，中原大军西翼仍在不住溃退。匈奴人在西翼受阻，未及強攻三里湾以东渡口，王骄十与洪定国固守如常，因而凉州护军乌维便领凉州骑兵汇同刘思亥一部，以骑兵与匈奴人平原上交战。
辟琊醒来时⾝周悄寂无人，摸到一边的宮衣穿了，想叫人，却甚懒得开口。听得小顺子在外低声道：“刚刚看过，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你再等一等？”
黎灿笑道：“那便不必了，知道没事了，我便要赶着回禀李师要紧，他中了一箭，却变得太爷一般。”
辟琊忙起⾝，慢慢走出来。
“师傅！”
“李师怎么了？”辟琊哑着嗓子问。
黎灿道：“还好，腿上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回来包扎一下便可以走动，我叫他老实呆着，不然现在已过来烦人了。”
“那就好。”辟琊笑了笑“人都哪里去了？”
小顺子道：“皇上军前督战，侍卫和京营跟去了大半。”
“啊，”黎灿抚掌道“我却忘了道贺。你这內廷将军可是做定了。皇上已颁旨，姜放统领中原兵马，辟琊封作內廷将军，暂领京营呢。”
“多谢。”辟琊嗤笑一声。
小顺子上来劝道：“师傅再歇一会，睡到明曰早上便都好了。”
辟琊头摇“走一走，透透气。”
他衣裳一如平常结束得整齐，月光下人更是白得触目。黎灿跟着他前行，似乎能听见支撑他⾝躯的冰雪般的元气在逐渐消融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你还中了一箭。”黎灿道“以你的⾝手，怎会如此？”
辟琊淡淡道：“那人的箭，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躲得开？你遇见了他，不妨试一试。”
“这话说给我听倒罢了。要是李师听见…”
辟琊已然笑了起来，躬起⾝咳了两声。
“北方的死劫就是一个水字。”黎灿突然笑道。
辟琊回过头来，也是噗哧一笑“那疯话你还记得？”
“你不也记得？”黎灿道“不知他说得对不对？”
“算对吧。”辟琊轻抚胸膛“只是不知道来得这么快。”
顺着缓坡，可以越过白雪的联营望向努西阿，看见的场战只是星星点点的战火。黎灿绞尽脑汁似的在想什么，辟琊不噤笑道：“命运这种东西是想不透的。”
黎灿看着他“所谓的水字，就一定是这努西阿河？”
“还会是哪里？”看到平曰飞扬跋扈的黎灿如此踌躇，辟琊越来越觉得有趣。
黎灿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