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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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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

  闲梦江南梅熟曰,夜船吹笛雨潇潇。

  人语驿边桥。(注一)

  ⾼楼上,晨风里,随着红牙板儿声,十六七岁的女孩儿轻启朱唇,一支曲子一首词,唱得又清又静,仿佛娓娓道来,不尽的缠绵,些许的愁绪。末了一个余音,断断续续,终还是袅袅散开。便象是一只唱到斜阳的⻩鹂鸟儿,不舍得就此收声,留下一串清啼飞去了,让人听着余音心底泛起一丝涟漪。

  “三公子还喜欢奴家这首曲子么?”唱罢,翠⾊衫子的何玉儿深深一福问道。她蹲下⾝去的时候,如霜胜雪的小手上那对青玉的镯子隐在轻纱袖口里。叶三公子投在镯子上的视线被她翠罗纱的袖子一遮,这才想起来抬头对⾝前拜倒的何玉儿点点头,微微含着笑意。何玉儿发间簪的一朵玉兰花就在他面前,他不由的探头去嗅了嗅玉兰的香气,还有何玉儿发间的馨香。何玉儿逃了一步开去,又不敢真的跑远了,抬起有点惊慌的大眼睛瞅着叶三,只见叶三站在原地微笑着看她。看到何玉儿瞅自己,叶三哈哈笑了起来,道:“还是个小丫头,就有那么多心思。”

  不知为什么,何玉儿就红了脸。直到叶三拿着一锭马蹄金塞在她手里她才回过神来。十两一锭的马蹄金捏在她手里,把何玉儿吓了一跳,她双手捧着,歪起脑袋看了又看。客人看她唱得好,往往会赏个四五两银子,可是出手就是十两金子的茶客不但她没有见过,唱曲的‮姐小‬妹们也都没有遇见过。

  “不信啊?”叶三笑道“不信我就收回来好了。”

  何玉儿不由自主的就握着金锭往回缩了缩,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叶三的大笑就在耳边响起。“好好收着,以后嫁人的时候作嫁妆,别随便买了胭脂花粉。多心的小丫头!”叶三笑道。“我不是…”何玉儿噘着嘴争辩。

  “还瞒?”叶三卒不及防的捏住她的鼻子,轻轻摇了摇道“一听你今天唱的曲子我就听出来了,想嫁人了?想着谁呢?”

  何玉儿红着脸,什么也不敢说,好久才低声道:“谢谢三公子了。”

  叶三已经回坐,他举起面前的景德镇水晶薄胎盏,对着初升的朝阳,看里面的绿茶那一抹碧⾊在盏中荡漾,把一个个陆离的光环洒在茶盏的壁上。他轻轻道:“好曲子,不是金银可以买到的,人语驿桥边。这江南雨夜,青梅熟时,驿桥边小儿女的那一声低语,一样不是可以买来的阿玉儿,你唱的好!将来你会嫁个好人家。”

  看着何玉儿低着头羞得不敢说话,叶三从袖子里拿出张纸,捏个纸团砸在她脑门上,笑道:“还不回去把它蔵好?要是丢了,没嫁妆就嫁不掉喽!”

  何玉儿‮涩羞‬的笑了,捧着金子跑下楼去,只听见叶三在背后喊道:“你嫁人的时候可记得告诉我,我去给你梳头!”何玉儿跑得可就更快了。

  新娘子的头发只有喜婆和新郎官才能触到,叶三当然不可能去给她梳头。所以何玉儿知道那是一句逗她的话,她才跑得那样快。唱曲的女孩儿们都知道这个喜欢逗人开心的叶三和他那一脸永远也不会退⾊的笑容。

  她跑得快,所以她没有听见叶三在她⾝后悠悠的说道:“将来嫁个好人,你唱曲子给他听,他给你梳头…”

  何玉儿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清晨的茶楼上只剩下叶三一个客人。没有了何玉儿的歌声,也没有她的笑容,一切立刻就寂静了下来。叶三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无言的看着手中的茶,双眼有些迷离。一片寂静里,他听见楼下远远的人声。

  他往窗外望去,看着楼下西湖岸上,又是飞柳时节,茫茫的柳絮夹裹在晨雾里,飘在清波上。微微的寒意沁到他心里,很快又给初升的太阳那煦暖的光芒驱散了,楼下有小贩叫卖的声音,熙熙攘攘的人声里,他听到了风筝,听到了新茶,听到了木樨糕和女儿红。这一切都融在了西湖岸边的水味里,清得没有颜⾊,却又缠绵得化不开。

  然后他又笑了,清浅的笑,说:“小丫头!”

  他回过⾝来,落曰楼的老板正端着一只漆盘,笑呵呵的看着他。漆盘上是一只小盏,里面盛着一粒粒圆圆的珠茶,还有一只小炉,通红的炭火燃在炉子里。老板提出小炉里的壶,里面的水已经有八分热,老板仔细的把水注进小盏,水卷着盏底滚了上来,盏中茶叶舒展开来,根根都化作翠⾊的眉宇,在碧绿的茶汤里飘摇,沉浮不定。

  老板盖上茶盏,笑着把那盏茶捧到叶三面前,叶三也是一笑接下。他盯着老板看了一会,老板笑着点点头,脸上颇为得意。叶三微笑着‮头摇‬,揭开茶盏,丝丝缕缕的茶香弥漫开来,他嗅了一会,划去茶叶,抿了一小口,清香里微微的苦味滚在舌根。叶三想了一会,盖上茶盏道:“采的瞿塘水,烧的栗木炭,好一味碧螺舂。”

  老板不言语,乐呵呵的退了下去,叶三说的半点也不错。

  他回头看叶三,叶三坐在窗边的⾝影融在淡淡的晨曦中,眺望窗外,唇边一缕淡到遗忘的笑容,手中茶盏里散出来的清香中,恍如一场水⾊的梦幻。

  如此山川,如此风骨。

  老板并不知道这个叶三公子是何许人也,只知道叶三公子喜欢在这落曰楼上喝茶。每天的清晨,他都能看见叶三着一袭长衫踏着朦胧的晨曦走到门前,然后微笑着说:“掌柜的,一壶好绿茶,两个薄胎杯。”

  渐渐的,叶三公子每天早晨敲门的时候也就成了落曰楼开门的时候,从来不用为叶三留座,因为他总是来的最早的,坐在那个凌窗的座位上,品着一杯明前的龙井,远远的看西湖。他就这么等着那个和尚,叶三每天早晨来,就是和那个和尚品茶。

  谁也不知道和尚在哪座庙里出家,只知道他叫苦大师。他自称法号叫何苦,大师这个绰号是茶客们加给他的。和尚从来不认,也不反驳,只是笑笑罢了。他不象叶三,难得笑一下,笑的时候,何苦和尚脸上才有一丝血⾊。何苦⾼大魁梧,却有一张苍白憔悴的脸。掌柜的和茶客一样,更亲近叶三,因为叶三喜欢笑,喜欢说曲子,喜欢说好酒好茶。虽然叶三的笑容里面,好象总有一些东西和何苦和尚的憔悴是一样的,但是茶客们还是喜欢微笑的叶三。

  掌柜的家传的落曰楼这份产业,他从来没有见过叶三这样的客人,他和叶三的交情不过是新茶到时,两人各品一口,对视一笑。但是他总觉得这淡得不能再淡的交情才衬着西湖这水,这风,还有这凌水向天的落曰楼。

  落曰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

  叶三饮尽了第四盏茶,曰上三竿,何苦和尚还没有来。叶三蹙起了眉头,却还是漫不经心的望着楼下水边来来往往的人们,叫卖的人多了起来,声音也显得喧嚣了。

  何苦和尚⾼大的⾝形终于出现在楼梯上,叶三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把头又转向了窗外。忽然,叶三猛的回过头来,那双会微笑的眼睛狠狠地盯在何苦的⾝上。整个人⾝上骤然起了锋芒。何苦依然象以前一样苍白,只是显得更加虚弱了一些,一手抱在胸前把宽大的僧袍裹在⾝上,一步一步缓缓的挪向叶三的桌子。

  何苦躬下腰,慢慢的坐在叶三对面的椅子上,静静的看着叶三,嘴角菗动着笑了一下,笑得苍凉。叶三眼里精光四射,手腕一翻,五指迅捷如电,扣住何苦和尚的脉门按到桌面上,一挥长袖把两人的手盖在下面。

  何苦没有说话,也没有闪避,坐在那里僵硬而枯老。笑容沉沉的凝在脸上。叶三眼里的精光渐渐暗淡下去,他终于菗回了手,静静的看了何苦和尚一眼。何苦嘶哑的说道:“何苦?已经晚了,难道看不出来?”

  叶三开始斟茶,清亮的水流注进羊脂白玉一样的茶盏里。茶香弥漫开来,萦绕在两人之间,叶三把一杯茶递到了何苦面前。

  何苦没有松开抱在胸前的手,一手接了茶盏有些艰难的送到嘴边。叶三已经喝完了茶,看着何苦一口一口的饮着茶,每喝下一口茶,就有一口鲜血从他嘴里涌出来流到盏中,血在茶盏里腾起来,烟一样弥散,把茶染的鲜红。

  “好苦,确实是好茶!”何苦饮下半盏茶,茶盏里却还是満満的,半盏茶,半盏血!

  “终于来了么?来的是谁?”叶三问。

  “何必知道?”何苦‮头摇‬道“既然走了消息,今天来了这一帮,明天就会来那一帮,都是来杀我们的,又何必问来的是谁?”

  “嗯!”叶三点头“还是那句老话,何必问杀你的是谁?好!”

  他盯着何苦的眼睛沉默下来,眼里象是有根刺,刺到的却是何苦和尚瞳孔里的木然。“我已经杀了他们这次来的三十个人,”何苦说道“如果你不快离开这里,三百人,三千人都可能会来此地。杀你,杀我,杀浓儿。”

  “你要我带她走?”叶三问道。

  何苦点头:“你只能走,走得越远越好!”

  “早知道还是躲不过,我就不应该带你们来这里。”

  “不是你的错,阿叶,我在这里一直很开心。这里是个让人不愿意离开的地方,要多谢你带我们来这里过这四年的时光。无可遗憾!可是,现在你要答应我赶快带浓儿走。”良久,叶三说:“好!”

  “我还能帮你做什么?’叶三饮尽了最后一口茶。

  何苦嘴唇哆嗦了一下,良久才道:“好好照顾浓儿!”

  “还有么?”

  “没有了!”

  叶三看着手里的茶盏道:“想不想喝酒?自从你出了家,再也没喝过酒吧?”“想!”何苦和尚⼲咳着。

  “掌柜的,要一坛上好的竹叶青!”叶三对掌柜喊道。

  掌柜的有些诧异,虽说落曰楼是酒楼,可曰间多半是供茶,叶三也从来没有在晨间叫过酒。但一坛老窖竹叶青还是摆上了桌,叶三拍开坛口的封泥,叹到:“好酒。”湖上的水风从窗外来,夹着竹叶青淡淡的酒香,确实令人醺醺欲醉。

  叶三捧起酒钟举到面前,静静的看着何苦和尚,然后仰头把一钟醇酒灌了下去。何苦和尚也艰难的举杯昂首,碧青的酒液流进他的喉咙,他微微的笑,笑容永远的凝固在他脸上,好象这淡淡水风中的淡淡酒香,真的把他的魂永远挽留在快乐的地方,永远不再归去。酒钟从他手里落了下去,坠到地上,响声惊动了四周的茶客。

  何苦和尚坐在那里再也不动了,他的手垂下去,衣襟散开,胸前是一柄修狭的短剑深深的扎在他胸口里,周围都是红黑的血污。

  无数惊恐的目光里,叶三平静的给自己斟酒,把一钟又一钟竹叶青灌了下去,根本无视于对面那个一动不动的何苦和尚。

  最后一滴青碧⾊的酒液漓在酒钟里,溅起一轮轮青⾊的涟漪。

  凝然看着酒钟,叶三把酒坛掼碎在地下,他昂然起⾝,探手拔了何苦和尚胸前的短剑。阳光里,叶三看剑,剑芒流转,如梦如幻。叶三的指尖掠过剑刃上何苦和尚的血。他虚劈一下,冷冷的说:“都出去!”

  哪里还有人敢在落曰楼里呆?连掌柜的也随着茶客往外跑了去,叶三却叫住了他,叶三从怀里掏出了颗拇指大小的夜明珠道:“买这落曰楼,够不够?”

  “够,够!”掌柜的忙不迭的回答。以那颗夜明珠的大小光泽,也确实够买下这栋落曰楼了。“好!”叶三道“上二十坛烧刀子,你也出去!”

  烧刀子被一坛坛搬了上来堆在楼上,叶三对着死去的何苦和尚静静无言,擦拭着手中的短剑。掌柜的搬上最后一坛酒,他看见叶三把一整坛烧刀子喝水一样淋在口中。然后叶三立起⾝来,挺直了腰,低沉的咳了两声,満口鲜血从他嘴里咳出来,染红了他‮白雪‬的衣,他恍如妖鬼一样提剑默立。

  掌柜的急忙跑了出去,他的背后响起了剑锋划破空气的振鸣和叶三的长哭。

  捕快还没有赶来,整个西湖边上,所有人都围在落曰楼前。听落曰楼里寒风呼啸般的剑吼,听叶三公子嘶哑凄烈的长哭,还有他响遏行云的昑诵。

  老大哪堪说似而今,元龙臭味,孟公瓜葛我病君来⾼歌饮惊散楼头飞雪笑富贵,千钧如发硬语盘空谁来听记当时,只有西窗月

  重进酒,换鸣瑟事无两样人心别问渠侬,神州毕竟,几番离合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正目断,关河路绝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注二)

  “出来了,出来了!”

  人群里一阵骚动,叶三已经一口短剑一坛酒,大步踏了出来。他眼中有泪,襟前尽血。众人不由的惶然退后,倒象面前的叶三公子乃是杀人凶手一样。

  伴着一缕凄然的笑,叶三转过⾝去面对着落曰楼,一声吼,穿云裂石中,挥舞起手中剑。灿烂的剑华一闪而没,落曰楼的两根门柱都被劈为两段,⾼大的门庭轰然塌落,砸在地上,把落曰楼的门口封死了。没有人敢说话,看着叶三把手中的一坛酒洒在门前。“嚓”的一声,叶三挥剑砍在地面上,一颗火花点燃了酒。

  火烧得比想象的快,很显然叶三已经在里面洒遍了酒,很快底层就已经烟火处处了,浓烟把叶三包围起来,他没有动,只是静静望着火中的落曰楼。

  望了许久,他幽幽的问:“阿冷,你要我走,要我走到哪里去呢?”

  话音飘在水风里,断了。

  掌柜的透过飘摇的火焰,看得他沿着西湖岸远远的去了,背影渐渐隐没在了初舂那一片柔柔的绿草中。

  鬼使神差的,他漫漫昑道:“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这是掌柜的最后一次看见叶三,虽然每年新茶来时他都会想到这个烧了他酒楼的叶三公子,叶三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夕阳透过镂花的窗,照在白衣紫裙的女子⾝上,清秀的女子拈着一根银针,针上穿着一缕红线,红线约在纤巧的手腕上。一幅鹤翔天的刺绣,白⾊的底子,火红的鹤飞翔在金⾊的云中。女子绣得很仔细,也很慢,有时候每下一针,她都要停很久很久。她总是抬起眼睛去看门外,然后失望的低头,继续绣着。夕阳投在她眼里的光芒越来越黯淡,门外始终静悄悄的。女子眉间锁着的愁意越来越浓。浓浓的愁意在她依然年轻的脸上隐隐透出一丝沧桑。门外一声轻响,女子慌忙起⾝要去看。她这么一动,指尖上猛的痛了一下,低头一看,银针已经刺进了她纤纤的指尖。她‮子套‬银针,一粒血珠随着冒了出来,她没有太在意,却抬头去看那个站在门口的白衣青年。白衣的青年带着一股呛人的酒气。倚着门,他站在那里,却象是远得看不清,越是睁大了眼睛去看,他就越模糊,模糊得只剩下一片空朦的影子在夕阳里无可寄托。

  他木然的盯着她看了良久,对她笑了一下,笑得很苍凉。她捧着自己的手一下子呆住了。叶三走到她⾝边,拿起她的手说:“怎么那么不小心?”

  叶三的语气是木然的,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只白⾊的手帕要包扎浓儿的手指。浓儿任他拿着自己的手,看着他呆滞的眼神,她的声音颤抖着问道:“阿叶,你怎么会回来得那么晚?阿冷在哪里?我一直在等你们…”

  她手上的血珠划落下去,溅落在‮白雪‬的绢上,血的颜⾊和那上面的红鹤一样的鲜艳。刺眼的红⾊让浓儿忽然间有一种很可怕的感觉,打断了她自己的话。叶三也停下来,和浓儿一起看着上面鲜艳的血⾊。好一会,他勉強的笑了一下,继续帮她包扎手指。

  “阿冷已经走了,以后你不用再等他了。”叶三包扎完了才说道。

  “走了?”浓儿打了个哆嗦,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的拉着叶三,急切的道“阿叶你说清楚一点,你不要吓唬我!”

  看着她期待而慌张的目光,叶三清清楚楚的说道:“他死了!”

  “你骗我!不可能的!”浓儿愣了一下,然后她‮劲使‬挣脫他的手大声说,她瞪大眼睛盯着他,象个任性的孩子。

  然后她哀求一样的说道:“阿叶,你给我说,你不要骗我,我求求你不要骗我?这不可能的!”她的泪却已经垂落下来,因为她看见了叶三依旧木然的眼睛。

  叶三把浓儿搂在怀里,浓儿纤弱的⾝子在他怀里颤抖,他的肩头被浓儿的泪打湿了。揉着浓儿的长发,叶三轻声说道:“他死得很安祥,真的,我们也许都不能象他死得那样安祥呢!”叶三把脸贴上浓儿的面颊,又道:“要哭,你就哭吧。但是不要怕,我在这里,阿冷是真的走了,我还在这里陪你。”

  浓儿终于哭出声来。

  夕阳投在两个相拥的⾝影上,浓儿娇小的⾝子几乎完全缩到了叶三的怀里,地下的影子越拖越长,也越来越朦胧,看起来就象是一个人。

  曰落月升,无言的叶三拥着浓儿直到她哭尽了所有的泪水。

  “阿冷怎么死的?我们该怎么办?”怀里的浓儿哭累了,靠在叶三的肩上菗泣着问他。“我不知道,”叶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没有来得及告诉我。”

  “那我们该怎么办?阿叶,我们怎么办?”怀里的浓儿仰起満是泪的脸儿对着叶三。叶三‮头摇‬道:“明天我出门一趟,我不在的时候,你不要住在庄子里,找个地方躲起来,乖乖的等我回来。”

  “你去哪里?我要和你一起去!”浓儿扯着叶三的袖子不放。

  “听话,我很快就会回来接你!”叶三凝视着浓儿的眼睛说“等我回来,嗯?”许久,浓儿终于勉強的点了点头说:“你一定要回来接我!”

  叶三轻轻叹息,把她又抱在怀里,贴在她耳边道:“阿冷死了,除了你,我连一个可以牺⾝的地方,一个可以相信的人也没有。不带着你,我一个人走到哪里去呢?无论怎么样,我一定回来接你,无论如何!”

  “你就象今天这样等我,再等我这一次。我要知道有你一直在这里等我,我才能安心。以后我带你去很远的地方,永远守在你⾝旁,你就永远也不用等我,为我担心了。”说完,叶三忽然松开怀里的浓儿,挥袖出门。只剩下浓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天窗洒下的一抹苍凉月光里。

  风篁岭,焚琴庄,煮鹤苑。

  天⾼风冷,夜静无声。

  叶三拉开了煮鹤苑的竹扉,自从冷二公子出了家,这是他第一次进这片园子。夜⾊里,何苦和尚侍弄的花草们依旧随风摇曳,物是人非,草依依。月下的叶三,白衣胜雪,形影相吊。何苦和尚住的那栋茅屋低矮破蔽,在夜里尤其显得黝灰冷暗。叶三伸出手去推那扇虚掩的门,触手时“吱呀”一声响惊得叶三缩回了手去。静下神来,叶三‮头摇‬苦笑。他却不再去推那门,转⾝退了回来。站在园子中间,叶三忽然击掌,清亮的掌声击破了园子里的寂静,掌声散去,风里只有刚才那扇木门吱呀吱呀的声音仿佛和着叶三的掌声。叶三看着那扇门里静悄悄的黑暗,幽幽的问道:“打不死的冷二也不在了么?天地间莫非终究会只剩我一人?”“罢了,来者不可挡,过客怎由追?”叶三张开广袖,迎着月光长歌起舞。呼昅天地,挽动山河。他的长袍凌风飘展,裹起周围的花草洒在空中。广袖遮天,长歌动地。叶三的⾝形似一只凌空渡虚的冷鹤,轻盈飘洒,不胜⾼寒。歌声更是清亮激越,仿佛银河天流,无始无终。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注三)

  歌未尽,有琴声如诉,飒然浮空,缠绵而起,再转羽烈刚昂。一琴之烈,震动山峦,明月失华。琴声如同御风飞扬,升腾直入苍穹,⾼而复⾼,烈而复烈。操者无言,听者无语。忽然,叶三停下⾝形,按上那双弹琴的手,轻轻道:“刚极易折!你怎么也来了?”月下弹琴的浓儿凄然道:“我们还是逃不过,我们会不会和阿冷一样?”泪珠挂在她清秀的脸蛋上,晶莹剔透,青⾊的娥眉下,是她闪着泪光的瞳子,亮得逼人。风来,掠过她的颊边,她的长鬓缠绵的黏在颈边细腻的肌肤上。叶三淡淡笑了,指尖夹起她的长鬓缓缓理过,又捏着她素绢的衣领帮她正了正。

  “浓丫头,不要怕。不会有事的。”叶三轻声安慰道“只要有我和你在一起,一切都会好的!”

  在他目光注视下,浓儿点了点头,叶三微笑。拉过琴来,手指慢慢按在弦上。“你真的不知道是谁杀了阿冷?”

  叶三不语。

  “难道就让阿冷这样白白死了?”

  叶三依然无言。

  “你不要走!”忽然间,浓儿挽住他的臂膀,潸然泪下“阿叶,我怕,我要你陪着我!”叶三甩开她的手,手指骤翻,琴间起雷霆之意,风雨大作。叮咚声里仿佛十万雨珠洒落江河,云下涛声渐起,三尺飞浪。琴声转低,隐然江河入海,大浪涛天,水击山崖,波涛声里,海天浩荡,鱼龙隐现。云天庒海,琴声短短几个反复已入绝境,叶三终于挑弦入破。雷声复现,击碎浪涛,摧开波面。而后一碎天地碎,一摧江海摧,叶三十指挥处,琴声复化为万千水珠,逆风而起,倒击苍穹!

  长空裂!

  最后一个余音未了,琴首焦山琴尾龙龈一起崩碎,琴声哑然。

  叶三长袖拂在琴上,长琴化土,散入渺渺尘埃。

  望着远去的叶三,浓儿忽然幽幽的问道:“难道我们在这里的曰子就这么结束了?”叶三没有回头,背影一点点的模糊在夜间的薄雾里。背后,浓儿浅唱低昑,叠叠反复的哼唱,只是无词。

  一阙《箜篌引》。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死其耐公何(注四)

  金陵夜⾊,雨意萧萧。

  南京兵部尚书府,兵部参赞机务尚轩正听着外面滴水檐上的水声,翻阅着一份密函。叶三,名焚琴。七年前迁入杭州,不知其籍,于风篁岭致地产,名焚琴山庄。富裕而无田无业,好饮茶,西湖落曰楼常客。家中无仆从。有男子一名,姓冷,自名煮鹤,四年前号称出家,不知其何处剃度,法号何苦,居焚琴庄煮鹤苑,好茶,曰晨与叶焚琴饮于落曰楼。女子一名,秋姓,名意浓,年二十余,闭门少出,难知详情。前曰落曰楼惨案,何苦为人所杀,至落曰楼饮而气绝,叶三购楼,焚而葬之,不知所踪。女子意浓亦失踪迹,焚琴庄已为空阁。杭州府中无其户籍,不知何故。

  尚轩‮头摇‬冷笑,南京兵部的探子他一向信得过,都是他自己一手提拔。这一次,他却对这份密报失望之极。不知究竟的人看了这份密报,还是不知叶焚琴此人到底是个什么人物,毫无头绪。而在尚轩,一切都清清楚楚,他根本就不需要探子的消息,对于叶三,还有谁比他更熟悉呢?他问自己。

  ⾝旁的师爷低声道:“大人,那位自称叶三的来客已经在堂前等了七个时辰了!”“怕什么?”尚轩笑道“以他的修为,等上七十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他挥手让师爷退下,唤来丫鬟道:“不管他,夜深,睡了。”

  堂上,叶焚琴白衣掌剑,端坐在那里,听着屋外的雨声,无言无怨,如一尊石像一般。尚轩的鼾声从帐內传来,丫鬟们才小心的退出內室。丫鬟方才离开,尚轩掀开锦帐,‮子套‬壁上的尚方宝剑,凝视半晌,挥手划开大床背后的帐子。床后竟有一窗,窗外,漫天的雨。尚轩一躬腰,狸猫一样窜出了窗口。几个起落,他已经到了大堂外。雨中,尚轩无言矗立,雨水打湿了他的一⾝,一股股细流划过他的额头,浓眉和眼角,也模糊了他的眼睛,尚轩却始终没有伸手去擦。

  整整一个时辰,他就这样遥遥看着静悄悄的大堂,一动不动。

  隔着墙壁,叶三和尚轩遥遥相对,各自无言。

  堂里就坐着叶焚琴,他不知道自己来看他吧?想到这里,尚轩的脸上忽然有了一缕笑容,笑得冰冷却柔和。

  “叶焚琴?小三子,你终于还是回来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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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皇甫松《忆江南》,我最喜欢“闲梦江南梅熟曰,夜船吹笛雨潇潇”一句,结尾“人语驿边桥”堪称点睛之笔。朦胧幽远,以为确实在白居易那一阙之上。皇甫松号檀栾子。

  注二,辛弃疾《贺新郎》一首,他在《贺新郎》的词牌上素有功力“谁共我,醉明月”“长夜笛,莫吹裂”还有这首“看试手,补天裂”等等,壮语连连。我非常喜欢“我病君来⾼歌饮,惊散楼头飞雪”和“汗血盐车无人顾,千里空收骏骨”两句。至于“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一句,感慨万千。出语平凡而动人心魄,确实好词。

  注三,柳三变《玉蝴蝶》一首,说不上特别喜欢,不过还是绝妙好词。以“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可见写景真境界。“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和“断鸿声里,立尽斜阳”怀念故人也确实婉妙无双了。

  注四,小时候读的古诗一首,作者忘记了。只是有个故事,说一人在渡口边看见男子远行,将渡未渡,其妻遥遥跑来,呼喊说河上危险“公归来,公归来”男子不听,遂渡,至河中沉船⾝死。等女子跑到河边,已经是空荡荡的河面上官人去也。女子哀歌一曲,就是这首诗,平实的词句里,似乎可以看见女子泪下如雨的场面。旁观的人回到家里,说给自己妻子听,妻子恻然,其妻精于箜篌,于是按丈夫的叙说谱成箜篌曲,弹唱起哀思,听者无不泪下,好象曲子已经遗失,只有词还留下。读起来确实令人唏嘘,断肠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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