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玖— 生离何及死别
天很冷,云层厚厚的叠在低空之中,似乎永远不会散去,阳光不知被逼到哪里去,雪仍是零星的落下,给银装素裹的大地增添寒气。
纭舟的时光停滞了,从发觉赵谦的心脏停止跳动那刻起,后来的检视、确认、换衣、摆堂,她都没有去做。
她觉得,只要不去做某些事,赵谦就仍活着,只需她一声呼唤,他就会带着浅浅的表情站在她⾝后,与她聊天谈话,偶尔带着盈盈笑意讽刺她一下。
她把自己关在房中,不点灯,也不许人进来,她只需要温柔的黑暗,静静的包围,从四面八方庒过来,悄无声息——
甚至能听见窗外雪花落地的轻响。
河城一见,他们相识,未名村守,他们相知,王巍出使,他们相解,西北征战,他们相怨,大齐边守,他们相爱,他们有个孩子,他们有着回忆。
曾记得昆仑山顶,他们站在崖边,看云海峰巅,十指相扣时血液似乎能从一个心脏到另一个,可是,他们现在气息不能得,片语不能述。
前尘无言,后世不能言。
也许无须言语便能心意相通是件愉快的事,可是,她现在多希望能够用声音去表达心情,如今,一切也亦惘然。
咯嚓一声轻响,纭舟突然狂怒的对外面吼道:“滚!”门被迅速的掩上了,她也重新恢复了安静,缩回全安的黑暗中,回忆过往,试图重新建立那个已不存于世的人。
不知又过了多久。她只想着不要出去就好。只需要这么呆着就好,一动,就会把构造起来的幻境全部打碎。
门再次来了,一丝光亮从门缝中透了出来,纭舟脸⾊狰狞。刚要冲着外面怒骂,天倩地脸出现在她地视线中,抱着孩子的是柳香。
他就这么静静的抱着天倩站在门口。\\\首发。\\\与雕塑般的纭舟对望着,他的面容无悲无喜,走进房內,走到她地面前,并不⾼大的他,甚至逼得她退了一步,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侵入她地世界。
柳香侧头用温柔的语调对天倩说道:“来,把布布给娘亲。”
纭舟这才注意到天倩手中抓着的一块丝绸,白⾊的底纹。素雅的绣样。她忆起了,这是赵谦最喜欢的一件外衫,她却总不喜欢,因为觉得白衣公子的形象实在太俗了,所以总不准他穿,而他,也真的没有再穿过。
“去为他更衣吧。”
柳香的声音很轻,可是对纭舟来说,却不吝于怒骂狂喝。她踉跄着退后。直到跌坐在床上,退无可退。而他则坚定地、温柔地往她走去,直到那块刺眼的白绸递到她鼻子底下。
她用恳求的眼光望向他,他却没有半点动摇的重复道:“去送他最后一程,不然你会后悔一生。”
纭舟这才颤抖着指尖抓向那抹刺眼的白,触及时,滚烫的感觉让她不自觉的一缩,天倩幼小的手抓不住了,那件外衫直接落到了她的⾝上,她尖叫着站起⾝来跑到角落里,白衫落在了地上。
柳香没有再说什么,抱起天倩走了出去,在门口,他回望印象中永远微笑无畏地女子,正瑟缩在黑暗地角落里,努力躲避那件白衫。
“他走了,我们还在,舟
门被轻轻关上,一室恢复黑暗,只有那件白衫,在雪地的反光下显出莹莹亮⾊,纭舟先是拼命躲避那抹颜⾊,试图重新钻进自己地世界中去,可是无论她怎样忽视,那抹颜⾊总是不屈不挠的钻进她的视角中。
提醒着她。
赵谦,已经不在人世了。(〓3〓Z〓中〓文〓网〓'首'发)
她突然发狂的冲过去,想要撕碎这抹珠白,可是手指却在接触到时,猛的停住,似乎还带着人的体温的布料,明明白白的传达出主人的感情。
舟儿…
她猛的转过头去,想要确认是不是他在⾝后呼唤她,可是,只有一室黑暗。
刚才还温暖的黑暗此时却变的可怖,她抓起白衫推开了门,刺眼的光芒让她眯起眼睛,外面的院中已经落了厚厚的雪,飘着淡淡的香味,走廊各处站満了人,家中所有的人——爹爹、娘亲、父亲们、柳香、玄祥、奚南,就连司马也来了,这几天来,他们都守在这里,等那个不肯承认现实的人出现。
纭舟眼中却没有看见他们,院中雪地里,一枝腊梅正在怒放,这株梅树,是她曾经为了喝腊梅茶而种的,这种喝法也是大家闺秀的赵谦教她的。
她慢慢走过去,指尖碰上小小的花朵,雪花再次落下,静落院檐,她突然醒悟,她的人生中已经刻下太多他的烙印,她的一颦一笑,她的举手投足,她的每一句话,第一次呼昅中,都有着他的痕迹,哪怕是走到天涯海角,她也不会摆脫他。
反过来说,她也永远不会失去他。
她拼命紧抿住唇,想要忍住掉落下来的泪,可是随着第一声啜泣发出,悲伤一溃千里,泪珠顺着脸庞滑落在雪中,即刻消失不见。
赵谦夜逝,这四个字如刀般刻在她的心头,每一笔每一划,都会划得血⾁模糊。
她对着雪地啕嚎大哭,似要把所有的悔恨哭出来,可是那在五脏六腑间左突右转的悲伤却告诉她,这种深入肺腑的痛,永远也不可能随着时间消逝。
有人抚上她的肩膀,她听见柳香的声音说道:“走吧,我们去送他远行。”
待走到他沉睡的灵堂,奇迹般的,她的泪珠停止了掉落,擦⼲脸上的痕迹,她走到棺边,赵谦就象睡着了,容颜如昔,也不知柳香用了什么法子,没有出现半点变化,只是他的肤如冰般没有温度,甚至比雪天的旷野还要寒冷。
纭舟一边小心的为他套上那件白衫,一边理好他的长发,青丝不如血发耀眼,可是却温柔如水,润物细无声,静默如海。
她错过了,是她的错。
他终于不用挣扎在家族与爱人之间,可以全心全意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把衣衫系好后,纭舟跪在棺边,觉得赵谦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眼泪一滴滴的落在他的面颊之上,顺着躺了下去,如同他哭了一般。
对爱相望不得诉,生死一隔永无回。
纭舟放纵自己在棺边痛哭,因为她知道,当她离开这里,就必须正视失去的东西,正视冰冷的现实,从她的双手间滑落的东西,只有等到她百年的那一天,在奈何桥上张望。
最伤莫过生离,生离何及死别。
终是要结束的,再长的哭泣也会停止,再痛的伤痕终会复原,纭舟站起来,接过柳香递过来的手帕擦⼲纵横的泪迹,亲手抬起沉重的棺盖,一点点的,掩去爱人的容颜。
当棺盖合严,她深昅了好几口气,也没能平复胸中的悲意,深昅几口气忍回浮出的眼泪,她低哑的说道:“走吧。”
抬棺本是下人所做,纭舟坚持亲手抬棺,是以只能由⾝份相符的人去抬,奚南当然是最适合的人选这一,只是当他才一开口,她便坚决的头摇道:“不,你不能!”
不能…奚南沉默,她说的没错,他不能,准确的说,他不配。
他与赵谦间的争斗,终以赵谦的死亡划下终点,并且也以他的死亡,分出了胜负,无论他今后如何,赵谦这个名字,永远是横亘于他与纭舟之间的大巨 壑沟,无法弥补,也无法忽视。
抬棺时,前面是纭舟和玄祥,后面是司马与柳香,以柳香的⾝子,要抬这样沉重的棺木自然有些吃力,他仍是坚持要自己来,不仅是为了纭舟,更为了这位真正的兄弟,虽然他知道,赵谦一直有些看轻他的出⾝,但赵谦从未抹杀过他的努力,更曾帮助他,这些他都感恩在心,所以这一程,他肯定是要送的。
天空又落雪,脚下很滑,未名村的人们站得远远的观望,看着肃穆的队伍长长婉延,在洁白的雪原上印出纷乱有脚步。
纭舟决定把赵谦葬在瀑布边上,那个数年前,离开未名村时,他们曾在星空下坐谈相对的地方,未来,她也会把自己葬在这里,记伴早逝爱人。
下葬、填土,每一刻都是伤情离别,痛彻心肺,可是她却在望渴这份磨折,因为她知道,这代表着她真正的心意,如果有一天,她不再痛了,那才是恐怖的。
一直忙到天擦黑,人群才散去,墓碑之上没有字,纭舟还没想好,所以空着,等着哪天,她再来刻上想说的话。
“回去吧。”柳香为她系上披风,柔声劝道“你该休息了。”
她眨着肿红的眼睛,僵硬的扯了扯嘴角,被柳香拉着回家,到了家,进了屋,上了床,就是睡个天昏地暗,她很期待梦中赵谦的出现,可是一连睡了一天夜一,却是梦都不得一个。
睁开眼时,天⾊放晴,冬曰里的阳光斜射了进来,纭舟恍惚间,似乎看见椅上坐着已是阴阳两隔的那人,她猛的扑过去,等看清楚后,发现那却是柳香,失望的垂下眼帘,她才觉得到⾝体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