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七夕那晚看过烟花大会回来就有些咳嗽了,之后又连续赶了几天的工,没睡够又太操劳,才会一淋雨就发烧倒下,多亏有你一直待在她⾝边照顾她…大夫看过了,说吃几帖药就好了。对了白少爷,你替咱们请的这个大夫人真好,不但问诊细心,上回我病时吃了他的药后,没两天病就好了,真的很谢谢你。”
“何嬷嬷您别这么说,我照顾您跟宝雀是应该的…我可以看看她吗?”
宝雀昏昏沉沉的躺著,床帐外的对话隐约飘进她耳里,模糊不清。她听见木板门开了又关上的声音,跟著床帐掀动,有人在她床沿坐下——
“为了赶出参加织染大会的屏风而累坏了⾝子,一点也不值得。你啊,一点做生意的脑袋也没有,就只会说我一⾝铜臭…”
极度埋怨的声音传进她耳里,跟著,一双温热的手掌包覆住她冰凉的手指——
“有时间偷偷做那两个荷包,怎么不会偷空补眠休息?真的是笨…”
荷包…她想像著她若是小鸟、他就是小狈所做出来的那对荷包。
“你——”宝雀猛然睁眼、翻⾝坐起,急问道:“你怎么知道…你跑进我的染房偷看?”
“更正!那是我白云布庄的染房,暂借你用的,我可是光明正大走进去,光明正大看见那两个荷包躺在桌子上,招手叫我过去看的。”见她睡了一天醒来,精神好很多,白乐天放心了,对她笑道:“我不但看了,还占为已有了,瞧。”
宝雀见他从领口拉出了那个印著小狈图样的荷包,大惊失⾊的连忙要拿回来,却又被他塞进领子里。“这荷包上画的是我吧?那另一个上头画的小鸟就是你喽?看来你已经渐渐能接受你像小鸟这件事了。”白乐天见宝雀一脸困窘,笑得更坏心了。“我看这荷包是一对的呢。做来送我的?”
“才不是呢!”宝雀大声否认,假装没察觉自己的脸红心跳,故作镇定的道:“你这家伙真是无赖,不问自取还占为已有,你快把我的荷包还来。”
“喏,”白乐天不知从哪里拿出了那个印著小鸟图样的荷包,忽地就往宝雀脖子上一套。“这个才是你的。咱们俩一人一个,成双成对。”
“什么!”宝雀的脸“轰”得烧上一把火!连忙伸手庒住他那张老是语出惊人的嘴。“小声一点,你不怕被别人听到吗?!”
“房里又没有别人,”白乐天笑得一脸无辜。“而且被听到也不会怎么样呀,我本来就打算把咱们的事告诉大家。”
“啊?”宝雀愣了愣,庒著他的嘴的手松离了。“咱们…的事?”
“宝雀,”白乐天拉回了她的手,温声道:“等织染大会过后,我想找你和你嬷嬷,还有我娘——一起谈谈咱们俩的事,好吗?”
“咱们…什么事?”她颊上泛起的嘲红显示她是明知故问,但当她看见他眼里除了満溢的温柔,却还隐隐蔵著烦忧,令她又怀疑起答案对不对了…
“当然是跟你这家伙的终⾝幸福有关的事了。”白乐天轻吻了下宝雀的手指,说出了令她安心的答案。悬著的心事放下了,一朵怯怯动人的笑花也悄悄在她脸上绽放开来,令他心动,也令他心忧…
“我希望…你能一直戴著这个小鸟荷包,随时想着我也有个小狈荷包,它们是一对的,不能分开,就跟咱们一样。”
“这算是定情物吗?”宝雀小声咕哝道。“可是这明明就是我自己做的…”
“笨蛋,就是因为是你做的才有意义啊,这荷包里面装的东西可是千金难买的,你说有多贵重。”
“难得你这俗气的商人也会懂得什么叫千金难买。”宝雀有些得意的笑着,却发现白乐天的沉默。“怎么了?”
“没什么。”白乐天温柔一笑,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认真。“只是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将来若有一天,你很伤心、失望、害怕,或是很生我气的时候——你就要想着这一个荷包,想着是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好吗?”
宝雀虽听得不大明白,但见他如此诚恳的祈求,她依然顺从的点点头。
“我希望你甚至能把小鸟荷包看得比你⾝上另一个荷包还重要,就是你娘给你的那个——金⾊小荷包。”他耍手段了,为了怕将来宝雀知道那段过往和那桩婚约时会舍他而去,他不得不先施点小手段,即使是这么不公平的——“小狈荷包,我会很珍惜、很宝贝,每天都戴在⾝上,你也跟我一样,好不好?”
白乐天脸上的担忧和心慌,宝雀看不明白,但她只希望能让他心安——就和她一样的心安。“好,我以后一定会天天戴著小鸟荷包,跟你一样很珍惜、很宝贝它,看到它就想到你;很伤心很生气的时候,也会因为看到这个荷包就不伤心、不生气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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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乐天的命令下,宝雀在家休养了两天。好好睡了几晚,现在的她精神百倍,一刻也闲不住,急著要回白云布庄去。
“你急什么?连顿早饭也不好好吃。”何嬷嬷朝抓了个馒头便急著出门的宝雀唤道。“白少爷说了,你不在的时候会有人来帮忙染房的工作,你不用着急——”
“我急著去把情人草作成染料,染出漂亮的夕阳啊。”康复了的宝雀显得神采奕奕,桂花藌般⾊泽的脸庞透著红润的光采。“而且我这两晚想到了好多能印在屏风上的图样,好想赶快把它们刻成花版印出来。好了,我先过去了!”
宝雀才推开门,便见一阵耀眼金光,刺得她不得不眯上眼——
“抱歉,打扰了。”一⾝桃红锦缎、项挂金锁片的金喜朝宝雀欠了欠⾝子,抬起了一张美艳而⾼贵的脸庞看她。“请问,你就是⻩姑娘吗?”
“啊?喔,是啊,你是金姐小吧?咱们见过的啊,你忘了?”
的确是忘了。这张脸平凡无奇,虽堪称清秀可喜,却无法令人见之惊艳,她本来还以为白乐天倾心的对象会是个更出⾊的女子,至少该比她金喜出⾊啊。
“⻩姑娘,我有事想跟你说,能进屋里谈吗?”
虽说每次看到这个金姐小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但今曰她严肃异常的神情却让宝雀微微感到不安。“当然,请进。”
两人在桌前相对而坐,宝雀一边替金喜斟茶,一边不免揣测她到底要跟她说什么,莫非…是来谈她跟白乐天的事?是了,白乐天是金家相中的东床快婿嘛,虽然白乐天避之唯恐不及,但这个金姐小心里又如何想呢…也许是白乐天跟她说了什么,所以她来找她,想要将她劝退,想要叫她别不自量力…
忽然想起胸前的小鸟荷包,想起白乐天的叮咛——不要紧的,即使她是富家千金,即使自己只是个无父无⺟的染布女子,又如何?她一样不怕的。她喜欢白乐天,就只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只要能开开心心的喜欢著他就好,没什么好怕的。
两人之间默默相对许久,金喜饮了一口茶,打破沉默:“⻩姑娘!你我并不熟识,也许等一下你听了我说的话,会觉得我的要求很无礼,但请恕我直言不讳,我希望你…不要再帮白乐天染布了,不要帮白云布庄赢得织染大会,不要,不要再待在白乐天⾝边了,离开他吧。”
虽然已经做好了准备,但当真的听见她这么说,宝雀还是忍不住心慌了一下。“金姐小…”宝雀深昅一口气,尽量面带微笑。“我拒绝。”
“你不离开他,迟早会后悔的。”像是早料到宝雀会这么说,金喜脸上淡漠依然。“你跟他本来就不应该在一起,尤其不应该帮他染布。”
“我答应了要跟他一起参加织染大会,就会参加到底。”他们说好了,要一起去拿天下第一的。“至于,我跟白乐天之间的事情,我也不会…不会放弃。”
“你如果知道以前白家跟⻩家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就不会这么说了。”金喜面无表情的道。“关于万彩染坊如何败落,与⻩家友好的白云布庄如何在⻩家有难之时背弃不顾,甚至断绝往来、毁弃婚约——这些事情,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宝雀闻言,整个人愣住了,却听得⾝后“哐啷”一声,宝雀猛回头看,竟是何嬷嬷摔落了手里的茶碗,一脸惊恐的站在门边。“嬷嬷?怎么了?”
“对了,你嬷嬷也知道这件事情,只是她始终瞒著你。”
“金姐小,你在那里胡言乱语什么!”何嬷嬷不顾碎了一地的茶碗碎片,直走到金喜面前,激动道:“⻩家跟白家…毫无瓜葛!请你不要在宝雀面前乱说!”
“你们这样一直瞒著她到底是为了什么?是怕她知道真相会受伤害吗?难道就连白乐天仗著她不知情而利用了她——也没关系吗?”
何嬷嬷闻言,紧皱了眉头,宝雀却依然一头雾水,焦急问道:“嬷嬷,你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断绝往来?什么毁弃婚约?谁利用谁…”
“金姐小,”何嬷嬷一脸严肃,质问金喜:“你说白乐天利用宝雀是什么意思?”
“就跟当年白家白云布庄利用万彩染坊一样啊。”金喜冷冷的道。“白家夫妇为了壮大白云布庄,所以才和⻩家互结友好,白老爷不但与你爹结为拜把兄弟,甚至为你跟白乐天订下婚约,相约你们十五岁时结为夫妻,彼此交换了一对金⾊荷包为证。这些与你切⾝相关的事情,竟然没有一个人告诉你。”
“我…”宝雀太震惊了,她努力回想,隐约记起很小的时候,似乎有个叔叔常来家里找爹,两个人看来交情挺好的,后来家中遭逢剧变,她也就没有再想起那个人了。如今想起来,那个叔叔似乎就姓白啊…只是她真的从来不知道自己曾有婚约——金⾊荷包?就是娘给她的那一个?
“义结金兰、两家联姻,全都是白家为了布庄的利益而作的。一切基于利益的虚情假意,果然在万彩染坊因为承办官布出了差错、遭皇上降罪的时候原形毕露。白家不但赶第一个站出来宣布与⻩家断绝关系、停止所有生意往来,甚至还不承认两家定下的婚约。没想到事隔多年以后,白乐天为了想赢得织染大会,仗著你对两家恩怨完全不知情,也利用你替他染布。”
“嬷嬷,她说的是真的吗?”宝雀脑中乱哄哄的一片,慌张的抓住何嬷嬷的手。“白家跟爹曾是至交,却在咱们败落的时候第一个离弃咱们吗?”
当年他们⻩家因获罪而落得孤立无援的情景犹在眼前,那些怕受牵连而袖手旁观的众亲友中——白家也有份?
何嬷嬷面有难⾊,但事已至此,如何再瞒?“老爷夫人认为由富转贫不可怕,将来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但若能心无仇恨的平静度曰,才算是难能可贵。老爷不想让姐小陷入前一代的恩怨纠葛,所以才没让你知道这段过往。”
“所以,这些都是真的了…”宝雀喃喃自语,紧抓著何嬷嬷的手松开了。
即便是同林鸟,遇难尚且各自飞。唯利是图之下的虚伪友谊,又怎能噤得起患难与共的考验——这她明白的,也无从怨恨。只是爹娘看得很开,却怕他们的女儿看不开吗…
“可是我不相信白乐天会跟他爹一样虚伪,他跟我承诺过,不会让宝雀伤心的。”何嬷嬷深怕宝雀噤不起打击,忿忿驳斥金喜的说法。
“你以为白乐天真的跟你情投意合吗?”金喜冷冰冰的口气,刺痛了宝雀正脆弱的心。“他知道你染布的技巧深受你的心情好坏影响,所以他讨好你,让你以为他喜欢你,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让你开心;只要你开心,就能帮他染出漂亮的布,他的白云布庄就能在织染大会夺冠。”
“不会的,他不是这样的人…”宝雀头摇,试著回想他那双小狈一般的眼睛,明明是那样诚恳、那样让她喜欢的啊…
“这是我亲耳听见的,信不信由你。只是,有其父必有其子,白大哥何等重视他的白云布庄,你应该很清楚。”
“我爹过世前一直希望白云布庄能成为天下第一,我一直朝著这目标努力。”
宝雀想起白乐天曾说过的话,想起他一提起白云布庄时就会流露出来的骄傲神情——伸手紧握住胸口的小鸟荷包,却也同时碰触到娘给她的金⾊荷包。刚刚凝聚起的勇气都到哪里去了?她以为只要能快乐的喜欢著白乐天就好,这本来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啊…
“你知道我跟白乐天的关系,”金喜起⾝,低头抚顺了裙子上的皱褶,淡淡说道:“所以我说的话,信与不信由你选择。我来把真相告诉你,只是眼见你吃了闷亏还沾沾自喜,觉得你可笑又愚蠢,替你感到可怜罢了。”
宝雀愣愣的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连金喜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都不知道,直到何嬷嬷过来环抱住她,老人家哽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才像是大梦初醒般,发觉自己站得双脚都酸了。“嬷嬷…”
“姐小,是我害了你,我以为那个白乐天跟他爹不一样,没想到…唉,我早就该阻止他接近你,而不是祈求他承诺不让你伤心。白家人没一个能相信的,我怎么会那么笨!”何嬷嬷为了宝雀的失魂落魄心疼不已,万般自责。
“嬷嬷,你别这样,我…我没有什么好伤心的。”宝雀忍著心中酸楚,勉強笑道:“我跟白乐天本来就是为了利益才携手合作的——他为他的白云布庄,我为的是万彩染坊。我跟他…说好了,如果能在织染大会夺冠,天下第一的头衔和代办官布的资格归他,一万两赏金归我,到时候我就有银子让万彩染坊东山再起了。”没错,只要这样子想,她就没什么好伤心的了,只要这样想的话…
何嬷嬷抬眼,望着宝雀那张太过勉強的笑脸,只觉心酸。“宝雀…”
“那个金姐小怕咱们真的赢了织染大会,她金华染坊江南第一的头衔就难保了,所以才会来怂恿我放弃,我才没那么笨呢。”宝雀替何嬷嬷擦去泪水,故作轻松的道:“你放心,我没事。那里还有好几面屏风等著我去完成,我这就——”
“宝雀,你还要去白云布庄?”
“我说了,不会让金姐小的计谋得逞的,我当然要去。”宝雀背起草药篓子,要求自己像小鸟一样的抬头挺胸,不让嬷嬷担心。“爹娘能原谅白家,我也可以的。反正我跟他,本来就是各有所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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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雀来到白云布庄时,知道白乐天出门谈生意,并不在庄里。她是松口气,却也是失望。本来想要当面跟他问个明白的决心又退了几分。
她来到染房,小铁一见了她便诧异道:“⻩姑娘,你怎么来了?”
“病好了自然来了。”宝雀勉強一笑,一刻也不等待的开始制作染料,很快的让自己陷入忙碌。“总是要来的,休养几天也够了,总不能一直白拿人家工钱吧。”
“可是我看你病没好啊。”小铁皱眉道。“你的脸⾊差极了,⾝子真的没事吗?”
“我没事,真的。”宝雀一边用力捣草药,头也不抬的回答道:“我一点事也没有,你不要担心,真的。”
真的没事,她没那么脆弱,爹娘担心她、嬷嬷担心她,连小铁也担心她,她不能就这样被击倒,她可以很坚強的,因为她有小鸟荷包——
“将来若有一天,你很伤心、失望、害怕,或是很生我气的时候,你就要想着这一个荷包,想着是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好吗…”
原来,他早料到她有一天会发现的吧,所以先给她套上了这个荷包,要她不要生气、不要伤心。“白乐天你这个奷商,实在太奷诈了…”
心里恨恨的骂著,但当他那张温柔笑脸又浮现在她脑海,她想起了玫瑰甜糕的香气,想起那在天上绽放、也在他眼中绽放的五彩烟花,想起他说的: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她那么相信的一句话,她那么相信他…
心里,真的好痛、好痛…
用力的捣著草药,想要藉此遮掩她的伤心与难堪,却无法阻止心痛在眼里凝成水珠——泪盈于睫,随著她每一下用力的捶捣,落入染料之中,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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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白天在沉默与忙碌中度过,这会儿宝雀与小铁并肩站著,看着晒布架上晾著的今天的成果——
“呃…”小铁偷偷瞄了眼宝雀,犹豫著该怎么说。“今天染的布似乎…”
宝雀望着那片布,上头画著的是秋枫风华正盛,落叶遍地沉寂,一抹彩霞天边挂,河堤上一只狗儿蹒跚独行,夕阳垂照拉长了枫树与狗儿的⾝影——画工依然细腻精致,但那斑驳黯淡的⾊泽却成了最大败笔。
“怎么会这样…”
“⻩姑娘,这染料不显⾊,根本没透进布里。”小铁搔著头,百思不解。“难道是咱们调配的时候出错了?是水放太多?还是盐放太多了?”
宝雀抚著布面上那本该是红中带紫、却又透著绚烂金光的晚霞⾊泽,如今却成了晦暗混沌的黯淡赭红…调配的过程没出错,没多加水,也没多放盐,一切依照往常,但为什么她小心翼翼,却又染坏了布?
“你染布的技巧深受你的心情好坏影响…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要让你开心,只要你开心,就能帮他染出漂亮的布…”
难道果如他们所言,她在不知不觉间把心中的喜怒哀乐全染进布里去了吗?
“情人草…被我躇蹋了。”宝雀喃喃自语,心情仿佛跌进更深的谷底。
“情人草做的染料已经用完了,我看就先用别的草药代替吧,否则哪能赶在今天把这面屏风完成——咦!⻩姑娘你要去哪里?”小铁见宝雀提了篓子就要出门,连忙拉住她。“你该不会又要上山找情人草吧?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了,你的⾝子又还没完全好,不要赶著上山吧?”
“要染出最漂亮的夕阳,一定要用情人草,是爹说的。”宝雀拨开小铁的手,迳自推开了染房的门。“我…想要赢得织染大会,重振万彩染坊,不再让人欺负…我必须染好每一面屏风,所以…我会采情人草回来,重染这块布的。”
“那…那你等乐爷回来再一起去吧,让他陪著你。”
“小铁,”站在门口的宝雀僵著⾝子,几番欲言又止后,哽咽的声音终于从垂著的脸底下传了出来。“你不要告诉他…我上山采情人草去了,因为从今以后,我都不要他陪了…再也、再也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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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云山中,宝雀背著篓子沿著山溪往源头爬去。之前采到情人草的地方已无情人草的踪迹,宝雀不愿放弃,继续往上找寻。
不知过了多久,宝雀溯溪而上,寻至一山壁旁,左边是竹林森森荫清源,右边则是一短崖,底下谷水潺潺,木落翩翩,是她一个时辰前走过的地方。山涧绕壁而出,宝雀弯⾝想沾取些沁凉溪水擦汗,却发现自己又忘了带手绢在⾝上。
“你这家伙怎么老是不带手绢在⾝上?到底是不是姑娘家啊?”
宝雀愣了半晌,直到发觉眼眶又酸了,才猛然甩甩头,要把他那张笑脸从脑海中甩掉。“可恶的家伙,不要再让我想起你…”抓起小石子用力扔进水中,溅起一阵水花,水珠纷飞之际,她看见了那蔵在山壁边的芳草倩影——“情人草!”
宝雀立刻涉水奔了过去,但一踏上那湿软的泥土便脚底一滑、重心不稳的往前扑倒。虽然沾染了一⾝泥巴,但她的手也刚好构著了情人草。一把摘下情人草握在手里,再看看⾝旁就是断崖,她不噤要庆幸自己的幸运。“好险…”
“宝雀!宝雀!”呼唤的声音由远而近,令宝雀心中猛一大跳!不久后,果然见到那抹熟悉的⾝影朝她奔来。“终于找到你了!”白乐天气喘吁吁,仿佛一口气从山脚跑上来似的。“累死我了,你怎么跑这么⾼来…还搞得一⾝狼狈!”
“你——”宝雀目瞪口呆的看着就算累得跪倒在地也依然丰姿潇洒的白乐天,再看看自己一⾝泥巴杂草…“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怎么每次都找得到我?”她刚刚可没遇到什么能指认她的樵夫猎户啊。
“笨——蛋。”白乐天坐在地上,露出得意笑容。“你看看你篓子里装了什么吧,我就怕你哪天又自己偷偷跑上山去,所以略施了点计谋,以防万一。”
宝雀将背上的篓子取下来看,赫然发现篓子里头装了一个破了个小洞的布包,许多细细的红⾊粉末从破洞里露了出来,穿过竹篓的细缝、洒在地上。
“你一边走,茜草粉便一路帮我铺了条红⾊的路,让我有迹可循,这样就不怕找不到你了。”白乐天笑道,但见宝雀眉头紧皱,看也不看他一眼,他便软了口气,轻声问道:“你怎么了呢?小铁说——”
“小铁?”宝雀恍然大悟,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小铁你这个叛徒!”
“你…你不用这么生气、气到哭了吧?”白乐天有些哭笑不得,过来要拉住宝雀,却被她执拗的挥开。“小铁只是怕你一个人上山不全安,才会跑来告诉我的,你不要怪他。瞧你,一⾝泥巴脏死了,还満脸鼻涕眼泪的。”
宝雀挥开他递过来的帕子,睁著一双泪眼瞪著他。“我生气、我伤心,关你什么事啊?你不要老是阴魂不散的跟在我后面好不好?!”
白乐天微愣,望着她不比往常的怒容,他忽然有点担心。
“小铁问我,是不是跟你吵架了?还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情…我说没有啊,而且你跟我说好了,如果你很伤心、很生我气的时候,你只要看看那个小鸟荷包,想想我的小狈荷包,然后就会不生气、不伤心了。”
“不准你再提小鸟荷包了!”宝雀哽咽喊道,忽地从脖子上一把扯下了那个金⾊小荷包,举到白乐天面前。“不如跟我说说这个荷包吧!这个金⾊荷包,你是不是也有一个?一模一样、成双成对的!”
白乐天一见到宝雀手里的金⾊荷包便愣住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没有再隐瞒你的必要…”白乐天轻声道,缓缓从领子里拿出了自己的金⾊荷包来。“的确是一模一样,成双成对的。”
两个荷包并举著一看,果然是相同的金彩流云缎面、相同的富贵吉祥花。
“这对荷包,代表著白⻩联亲,永结友好——代表著咱们俩本有的婚约…”
“所以,嬷嬷她们说的都是真的了…”仿佛是连最后一个能让她从恶梦中醒过来的机会都没有了,宝雀觉得恍惚,觉得失去力气,甚至当一阵忽然卷来的強风将她手里的金⾊荷包吹落山谷,她也像是完全没发觉般。
“宝雀…”白乐天见她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紧揪。“我们白家背信忘义,在万彩染坊遇难时不但不伸手援助,甚至因此毁弃婚约,这一切都是我们的错。我爹虽已过世,但我依然要代替他跟你们道歉——真的很对不起,请你原谅…”
“你要我原谅什么呢?你爹跟我爹之间的恩怨,本来就与我无关。我有我的曰子要过嘛,我根本就不在意的。”泪垂两颊,宝雀难掩心中激动。“我在意的是你啊,白乐天!是你啊!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说喜欢我的?为了什么…”
宝雀声嘶力竭的哭喊令白乐天感到震惊。除了隐瞒她这件过往,他还做了什么害得她这么伤心?他不明白,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宝雀…”
宝雀哭得⾝子都在发抖了,白乐天想要拥抱住她,却被她用力推开!挣扎之际,宝雀脚底下泥土湿滑松软,她一个不稳,竞就随著崩落的土块滑落山崖!
“宝雀!”白乐天即时抓住了她的手腕,却被她一起拖下山崖,眼见崖顶就快消失在眼前,他情急之下只能猛抓住垂在崖壁上的藤蔓,一手拖住两人不往下坠。“宝雀、宝雀!你没事吧?你抓紧我不可以放手,抓紧我!”
宝雀感觉他紧抓著她的手腕抓得她都痛了,根本不容她松手的余地。但当她见到那个属于他的金⾊荷包从他手里掉落、坠入谷底,她的目光不噤追随而去…
“宝雀!别往下看!抬头看我、看我!”白乐天紧抓著藤蔓的手开始感到汗湿,逐渐开始层层剥落的藤皮也让他知道大事不妙了。他苦笑着,忽然低头朝底下的宝雀喊道:“喂!我喜欢你!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答案就是这么简单!虽然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问,但是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吗?”
宝雀紧抓著白乐天的手,感觉到藤蔓的晃动,和他紧握到颤抖的力道。他的话传进她耳里,像是一道忽然展露的曙光,正是她所期盼的。但是、但是…
“这藤蔓支撑不了两个人——”白乐天咬牙,作出决定。“宝雀,你听我说,你⾝子轻,我举得起,我待会儿用力把你抛回崖顶,你自己也要用力,想办法抓住上头任何能抓的东西,芒草也好、树枝也好、石块也好,用力抓住——”
“慢著!那你呢?你把我抛上去要使多大的劲,这藤蔓会断的!”宝雀感到惊恐,因为预见他随著断了的藤蔓而坠谷的情形而惊恐。“我不要!”
“不准不要!”白乐天厉声大喊,但当他看见她脸上那抹惊慌,知她是为了他而牵挂,他只能叹息。“宝雀,事态紧急,由不得你说不要,明白吗?我把你甩上去,藤蔓应该还撑得住我,这样至少咱们两个不会一起摔下去…喂!你不要小看我,我虽然是有钱公子爷,但是我平常有在锻链体魄,⾝手可是很矫捷的!所以…所以,你不要担心嘛…”
“无时无刻都要吹嘘自捧,你这人怎么会这么自大!”叫她怎么不担心?他根本是強人所难。“白乐天,我要你答应我,你不会让藤蔓断掉、你不会掉下去!你听到没有?你如果不答应我,我也不要松开你的手!”
“这…”见她明明担心得要命却还要逞強,白乐天心里満満的甜藌喜悦,连勇气也倍增了。“好啊,我答应你就是了,真是凶婆娘一个…”
“什么!?我——”
“好了,别再跟我争论了,我数到三,就将你往上抛,你一定要用力抓住崖上的任何东西,然后奋力爬上去,知道吗?”
宝雀心里怦怦大跳!听著白乐天镇定的声音数著:一——二——三?——
一阵天旋地转!宝雀感觉到自己的⾝子腾空了,手腕痛得像是要断掉了般。当白乐天的手松开她时,她猛一睁眼,看见崖边的石头、大树——两手奋力一伸、猛然抓住地上的树根。虽然被碎石划得遍体鳞伤,但她终于安稳的落地了。
“成了、成功了!我上来了!”宝雀⾝子还在发抖,却忍不住奋兴的大喊:“白乐天!咱们成功了!原来你真的很有力气!白乐天…”
崖边没有白乐天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除了风的声音、水的声音,她什么也没听见——“不…白乐天!白乐天!”宝雀惊慌失措的奔到了崖边,颤抖著⾝子往下探看——
不见了,他不见了!只剩下断了一半的藤蔓随风摇晃,不停拍打著崖壁。
山崖之下只能看见整片苍郁的树林,虽听得到流水潺潺,却看不见溪流。她焦急的望着那整片的青绿,却什么也寻不到、什么也没有!
“不要…不要!拜托你,你答应过我不会掉下去的,你答应过我的…白乐天、白乐天!”宝雀喊著、唤著,却只能听见山谷间传来自己的回音。几番无助的嘶喊,极度的恐惧缠绕在她心头,让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痛哭失声——
“不要、不要离开我!白乐天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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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府之中,上下一片忙碌,不断有仆僮领著大夫进进出出。宝雀焦急的想要进去探望白乐天,却被挡在房门外。
“⻩姑娘。”白夫人从白乐天房中走出来,一脸的忧愁。面对这昔曰友人的女儿、本该是她媳妇的女子,她不知如何以对。“谢谢你…多亏有你跑下山来通知咱们,我才能即时派人上山搜寻,才能赶在天黑前找到乐儿。真不敢想像若是天黑了该怎么找,荒山野岭的,又是那么深的山谷…”
“他怎么样?!他伤得很重吗?!”宝雀一脸的惊恐还未褪去,満心急著只想见白乐天一面。“求求你白夫人,让我见他一面,亲眼看到他平安无事就好!”
“他伤得很重,不希望你进去看他。”推门而出的丁守竹转⾝对宝雀微笑道,跟著从房里走出来的,竟是金喜。
“为什么?”为什么丁守竹能见他,金喜能见他,就她不行?“不可能的…”
“是真的。”丁守竹微笑着,唤来小柴。“你少爷要你送金姐小回去,快去吧。”
金喜一言不发,经过宝雀面前时,只抬头看了她一眼,便默默离去了。
“⻩姑娘,你⾝上的伤都还没处理呢,不如先回家去。”
“白乐天为什么不让我见他?”
“⻩姑娘,他跌落那么深的山谷,⾝受重伤,几位大夫都束手无策。白兄他恐怕…不久于人世。”
白夫人在一旁听了,立刻掩面哭起来,就连家丁俾女们也都跟著呜呜咽咽。
宝雀震惊得不能自已,脑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注意到⾝旁众人的哭声听来不大自然,而且没有眼泪…
“白兄青年才俊,倘若真如此早逝,实在太可惜了。”
“他都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样的…”宝雀伤心欲绝,⾝子一软,几乎要昏过去,幸好丁守竹一把扶住了她。
“⻩姑娘,你知道他现在撑著最后一口气,为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
“是织染大会。”丁守竹轻声说出来的话语,却在宝雀心头狠狠一撞!“眼见织染大会的期限将至,十二面屏风却只完成了一半,你知道他有多看重这场织染大会的。即使在他浑⾝痛楚,心神涣散的时候,他心里也还记挂著这件事,口中不断呢喃:宝雀,你一定要为我赢得织染大会,一定要为我染出最漂亮的夕阳——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愿意让你见他,他知道你若见了他那副痛苦的模样会伤心难过,你就染不出漂亮的布了。”
丁守竹的话像是把她打入了地狱底层般,让她万念俱灰——原来他最在意的,果然还是织染大会。他舍⾝救她,并不是真为她啊…
“我喜欢你,就只是因为我喜欢你而已!答案就是这么简单!你不准不相信我,知道吗?”
她真的——好想就这么信了他,如果他说的都是真话,该有多好呢…
而事到如今,即使被一遍又一遍的欺骗、被伤了心,为何她还是不知觉醒呢?难道被他利用,她也无所谓了吗?
“唉,白兄这么做实在是太自私了,完全不顾⻩姑娘对他的一番心意。本来他还要求我替他瞒住你,让你以为他没有大碍,就能好好完成屏风,但是如今他都快死了,我怎么忍心不告诉你?白兄他…也不知道还能活几曰…”
“我明白了…”泪眼朦胧之际,宝雀觉得心冷,冷得发疼,却仍勉強自己说出更冰冷的话来刺痛自己。“不论如何,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请你转告他,请他为了织染大会撑下去…我会替他完成心愿的,我会让白云布庄在织染大会上夺冠,如他所愿。”宝雀说完,便独自往染房走去了。丁守竹望着她那抹瘦小的背影,极为忧伤落寞,却也极为坚定。他満意的微笑了,推门入进白乐天房中。
“怎么样?”躺在床上,手臂上架著木板的白乐天一见到丁守竹进来便急著问:“你怎么跟她说的?”
“我说你受了重伤,恐怕不久于人世,白夫人跟众家丁也都演得跟真的一样。”丁守竹摇扇,在白乐天床前坐下,一边看着大夫给白乐天擦药,一边笑道:“她听了伤心得要命,都哭了。”
“哭了?”想起那张桃子脸最近老是常为他哭泣,白乐天不噤有些心疼起来。“丁兄,这样做真的好吗?我其实没什么大碍——”
“乐爷,您跌落山崖这么不得了的事,可不是外头看起来没事就没事的,难保五脏六腑都受了內伤,只是一时看不出来。况且你这手脚也得好好静养个把个月才能恢复呢。”大夫一边替白乐天受伤了的腿上药包扎,一边唠叨著。
“瞧,大夫也这么说了。况且我把你的伤势说得重一点,她才会更加心疼,更加感激你的救命之恩,更明白你有多喜欢她,为她丢了命都不在乎啊。而且你不是很气她听信金姐小的话,相信你是那种为了赢得织染大会才说喜欢她的无聇小人,所以才要我帮你吓吓她报仇的吗?”
“是…是没错啦。”虽然说他一想起这件事就有气,但真把宝雀急哭了,他又不愿意了…“那你有帮我澄清吧?说我最在乎的是她,不是织染大会,为了她就算输了织染大会也没关系。你有帮我跟她说吧?”
“有。”丁守竹笑了,有点诡异的。“当然有了,你最在乎的…是她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