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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十年踪迹十年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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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口气叙述到此,许瑞龙嘎然而止,仰头瞧了瞧黑沉沉的天⾊,神情顿复轻松,拍了拍手,笑嘻嘻走回园亭,不住嚷道:“天⾊这么暗了,怎么不点灯?怎地还不上菜,岂不是饿坏了贵客么?”

  此前早有几个少年在花外探头探脑,不得他召唤,谁敢冒险上前?听得责问,一盏盏园灯倾刻间次递亮起,佳肴美酒流水价送上席面。

  我还怔怔坐着,他如释重负的样子,象是说完了,但言下尚有余韵未尽,忍不住问道:“后来怎样?”

  “后来…”他瞪大了眼睛望着我“后来还有什么?毁了容,做了上阱士族族长的女婿,割断了和从前所有关联,亲近宇亲王以获得晋⾝机会,廿年小虫翻作龙,那都不成其为秘密啦。”

  我微微恻然,只道:“听丞相这样讲,你和我们清云原无仇恨,而且有着共同的敌人才对。”

  许瑞龙大笑道:“与清云原无仇恨,那倒未必。清云我本来瞧着不顺眼,尤其不喜欢你那位慧姨。”

  我愣了愣:“慧姨?”

  “你可是忘了,她自一见我面,就笑我是个美人,分明笑我以⾊悦人。哼,那一天我便立下誓言,要叫这自以为是、瞧不起人的一帮之主,一生痛苦,永远不得超生。”

  我脑中晕眩,似是记得许瑞龙这么说起过。

  “但…慧姨仅是随口玩笑,此后多少事情,都因你出卖慧姨而起,你报复得还不够吗?”

  许瑞龙微笑:“嘿嘿,那怎么够?――沈慧薇枉为帮主,眼睁睁看着三夫人被害,袖手旁观,无能为力,是第一该死之人。清云之中,三夫人既是那样下场,其余人等,一个也别想逃脫,我早晚要一个个给她们好看。”

  我呆了半晌,许瑞龙笑眯眯地又道:“你想,我切断一切关联,谢帮主她们又怎么能猜到我就是粤猊,并给你那一大堆在下罪证?那自然是我和她们斗法之时,慢慢显出的蛛丝马迹。”

  “你简直是…”我生生顿住不可理喻这四个字。此人自出现以来,他眼前的行为,他回忆的旧事,又有哪一件是能以常理论之?他固然口口声声不想害我⺟亲,其实我⺟亲每况愈下,每一次也少不了他的掺和。他自⾝经历坎坷,却将根源归罪于外界每一个人,这个人早就失去了作为一个正常人的本性。

  他象是完全不曾留意到我的激怒,频频举杯,我冷冷道:“多谢许大人拨冗相待,天⾊不早,锦云该告辞了。”

  跨出半步,许相一遮袍袖,拦住去路,笑道:“慢来,慢来。”

  “怎么许大人不许我走吗?”

  许瑞龙微笑道:“下官岂敢。文‮姐小‬光临敝府,这大半天,连杯清茶都不曾入口。现下晚宴放上来了,文‮姐小‬不顾而去,难不成是瞧不起下官?”

  我瞪视此人,无言以对。这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可能一边嚷着我与你清云有深仇大恨,一边殷勤留客?举起酒杯:“既如此,锦云愧领。”他一连斟了三杯,我连饮连毕,将杯倒置于桌面“锦云只有此量。”

  “再随便吃点东西。空腹饮酒,容易伤⾝啊。”

  我又急又恼,不噤后悔太过轻信,竟然单⾝来赴此约,这样下去何时方是了局。

  许瑞龙似是酒意上涌,侧过头,眸子半眯一线,懒洋洋地笑道:“锦云啊,我是为你好呢。你莫要任性,拿自己出气,吃饱肚子,说不定待会打架才有力气呢。”

  远处樵楼更鼓悠长的响起,时交二下,我倏然一惊,颤声道:“你、你不择手段,视清云为敌,你借着回忆把我留在这里…”

  许瑞龙双目忽张,呵呵大笑:“好锦云,你终于想到了是么?”

  他负手急起,在灯下趋走,一双眼睛在灯光里闪闪亮,激动难抑:“刘玉虹擒我一次,已是该死!还敢要胁我说甚么秘密,转眼十几年过去啦,我只要她儿子的一条命,连本带利算回来,她也未见得吃亏吧。哈哈,哈哈!”

  “可是…你和他订了三月之约?”

  “三月之约?”许瑞龙瞪着我“我倒是想给他的,关键是你们把这期限当真了么?宗质潜那小子,要是有半分机会出手,会坐等下去?既然如此,许某人更从来不是信守诺言之人。”

  我长吁一口气,缓缓说道:“许大人也给过我三月期限,我这时便告诉你,你的所愿,决无可能!许大人若要取我性命,这便可以动手了。”

  许瑞龙笑道:“下官岂会向文‮姐小‬动手。”

  我一连变换几种方位,他都拦在我面前,我长剑出鞘,向他疾刺,这当儿心急如焚,出剑更不留情,但剑光霍霍,到了他紫⾊袍袖的范围內,有如珠沉碧海,连一点波澜未起。紧跟着右手手腕被他托住,我更不打言,剑交左手,便往颈中抹去。许瑞龙这才骇了一跳,一指弹在左手剑背,我几乎拿捏不定。

  “你疯了!”

  我咬着牙道:“放开我,不然我立即咬舌自尽。”

  他呵呵笑了起来,道:“锦云,我真是弄不懂了,你心里喜欢的倒底是哪一个?抑或象三夫人那样,实质上你不过是为了名,为了义,为了那种种抛不下的顾虑,而走上你⺟亲的老路?”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就象一枝毒箭,带着撕碎一切的炙焰,刺穿我的胸膛。我痛得说不出话来。

  “傻姑娘,”他悠然道“你若是当真喜欢他呀,这会子赶到梅岭脚下,还来得及收拾他的尸骸,不教血魔全吃光了。要是运气好,或许还能和他话别两句。”

  他说出“梅岭”二字,同时放开了我,我急纵向后,就在那道神秘长廊之前,听得一声:“接着。”一道白⾊光华招入我手心,依稀听得他带笑的声音“没有这个,下官可舍不得你这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变成血魔盘中餐呢。”

  堪堪奔出相府,月下长嘶,门口一匹白马⽑⾊雪亮无暇,正是我来时的坐骑,我呆了一呆,猛然想到一切均落在许瑞龙算中。他要向宗府下手,不仅仅是由于两家商场争执,实是为了与刘玉虹多年怨隙。他有意把我约出,用回忆来拖时间,一方面下手对付质潜。

  然而他说我此时赶去,刚巧能为质潜收尸,这也在他算中么?质潜…质潜他拖不到二更后么?

  一瞬间心痛如绞。

  仔细推想,我从一开始,口口声声和质潜站在同一阵线,但我几时为他真正着想过?几时是把许瑞龙当成真正敌人?我只知道他对我不怀敌意,我自然而然也对他少戒少防,明知那是一头豺狼,随时会暴起行凶,我却一直故意模糊这一点。这是为什么?…难道,我心中是在怨着清云,怨她们兵不刃血逼死我⺟亲,怨她们不动声⾊替我拿定终⾝的主意,我始终就未曾与清云一条心,清云在我⾝上寄予厚望,质潜他的鲜血呵,也许就是第一个致命错误!

  白马风驰电掣般疾纵,从京城城內到梅岭这段路并不算近,我自来也未曾去过那地方。但贾仲那天来到之时,曾经指点地图,对几个地方加以详述,梅岭即是其一。

  梅岭本是帝都附近有名之胜景,山⾊幽丽。它是一座古老千年的火山,沉睡已久,近年来却常闻山体变动,又有了活动的迹象。是以官府刻意封锁,以阻止行人接近生危险。

  梅岭延绵数十里,东西两峰⾼耸对峙。纵岭之间,斜向伸出山口,我驰入山口,奔了一阵,一阵长啸忽地响起,音含悲慨,在峰峦间久久回旋,是质潜!那是他的声音!啸声虽是清亮⾼昂,但中气不足,显然负了內伤,我凝气出清啸以回应。

  转过山口,是一个乱石堆叠、杂树丛生的低洼山谷。

  深墨⾊的苍穹下,星影摇摇欲坠。一条白衣人影潇然傲立,长乱舞,眉间宝石光华粹目。他⾝边另有四人,是彭文焕、温八爷以及甘十、十二兄弟,五人蔵⾝于一堆奇形乱石后面。我再也忍不住,喜极而呼:“质潜!”将⾝飞离马鞍,质潜猛地喝道:“别过来!小心!”

  月光下淡得几乎瞧不见的杀手影子低声呼啸,一齐向我扑跃奔腾而上,我早有防备,长剑飞舞,说也奇怪,那些影子乍近我⾝,忽出愤怒而短促的“嗷嗷”之声,又纷纷四下散去,仿佛避之唯恐不及。质潜抢出乱石堆,把我一把拉入怀抱。我颤声叫道:“质潜…我以为见不到你了!”

  “孩子气。”质潜失笑。他的伤比我听见长啸时想象的更严重,肩头一大片抓伤,额头上的血点点滴上面颊,滴落白衫,连他一双眼睛,也在剧斗之中变得通红,这时闪过一丝焦灼“你怎么来的?你真不该来的!”

  有人接着质潜的话头笑道:“没错,文‮姐小‬,你真是不该来,辜负了我家相爷的厚爱。”

  方才急着与质潜会合,并未留意到,石阵以外除一大群影子杀手,还有一条实实在在的人形,一个约摸二十余岁的绯衣男子,手持一把洒金扇子,故作悠闲状一摇一摆,形貌俊美,只是眉目间油滑轻浮。招手令影子纱聚拢在他周围,继续吃吃笑道:“你家心上人注定了今夜要做饱我血宠口腹的美餐,我倒怕太淡而无味,文‮姐小‬你来了,流两行眼泪正好配个辅料。”

  许瑞龙手下不但心狠手辣与之仿佛,连轻薄唇舌也学得似模似样,我是早就听惯了,质潜目间闪过一丝怒⾊,我拉拉他袖子,低声道:“别忙理他。”

  打量四周情形,暗自心惊。

  质潜五人背靠山崖,前面东一块西一块堆満乱石,看似杂乱无章,草草堆成清云最为奥妙的一个阵法:九星联阵。此阵向不外传,这五人中,只有质潜自小学过,就连文焕亦不深知,温八和甘十兄弟更是一无所知了,阵形的勉強维持,全靠质潜及时出言指点。恶战显然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想必正是靠着这个巧夺天工的阵法,才得与半人半兽的血魔苦苦对峙至今。

  数了一数,绯衣男子周围的血魔只剩下十八个,远处两三撮白骨,我一阵恶心,想到那是击被击毙的血魔被同类吃掉以后所余骨渣。

  血光既现,魔咒引,绯衣男子一旦停止攻击,血魔暴燥不已“赫赫”之声大作。绯衣男子摊了摊手笑道:“血宠平常很乖的,这会子饿啦,我也约束不了。”

  我紧盯住他,却没现他如何出攻击号令,十余条血魔影子一齐揉⾝扑上,质潜出声指挥,迅速转移巨石,影子被阻挡于外,‮狂疯‬号叫起来,一掌一击,碎石四下散裂,向阵內激射。这石阵规模原本较大,激战时久,众人余力渐弱,阵形变换间越缩越小,此时仅有十余步方圆,这漫天碎石众人如何躲闪得开,八爷和文焕分别被击中。

  我绕步转到文焕⾝前,接替他的位置。文焕浑⾝浴血,靠着山壁气喘不息,哈哈笑道:“文姐姐,你来了正好,本来我昨天就该给血魔尝尝鲜的,现在照样表演一遍给你看。”我哼了一声,挥袖移动大石向血魔庒去,说也奇怪,那血魔见了我,目中绿荧荧的兽光一弱,恨恨向后退缩。这是第二次了,我一怔,想起了许瑞龙掷来的那东西,必是血魔克物。

  低头摊开手掌,只见一片明如镜光、形如鹅卵的东西,幽润微凉,竟已牢牢昅附在掌心,隐隐然向肌肤內潜入,再也取之不下。

  质潜眼光片时不离我⾝,问道:“怎么?”

  “我不怕血魔。”我简单地说,顿了顿,决然道“质潜,待会若有时机,你带着文焕他们先退。”

  不待质潜回答,我足下轻点,跃出石阵,那绯衣男子遥遥站在石阵以外,指手划脚,正在得意非凡,我已到了他面前,唰的一剑刺去,这人再想不到我又敢只⾝出阵,大惊之余大弯腰避过,我抢了先机,一剑紧似一剑。那人躲得狼狈,连声呼号,虽有血魔奔回救援,却仅在外围奔走不休。那人大骇叫道:“文‮姐小‬…”我剑尖点住他咽喉,笑道:“我把你送给血魔,瞧它们吃你不吃!”

  话犹未完,只听得一声巨响,我情不自噤回过头去,那边石阵缺了一大口子,堪堪将危,在一群影子的包围下,我居然不曾找到质潜在哪里!

  我手腕一颤,剑尖刺入那人喉头半分,喝道:“令召回血魔!”

  绯衣男子此刻反而冷静下来,微微一笑,慢呑呑地说道:“相爷待你真好,居然把血石给了你。你可知…他刻意培植我多年,都不肯让我碰一碰那玩意儿呢。”

  我又急又怒,伸指点住他周⾝几处大⽳,划破其肩头,那人猜到我的用意,眼中闪过复杂之极的神⾊,既是害怕,也有一丝诡异笑意,低声道:“你会后悔的。”说着⾝躯向前一冲,冲着我的右手大口鲜血狂噴而出,那人的血竟呈油油碧⾊,我顿知不妙,急向后退,手上已经溅到了不少。那绯衣男子“嗬嗬”怪笑两声,头颈一歪,就此死去。

  掌心滋滋微响,血石从大到小,从有到无,飞快地消弥无形。我怔了一怔,提起那人向影子纱掷去,随即挥舞长剑护住全⾝。血魔闻得新鲜的‮腥血‬气味,一阵呼啸,团团围上,其中几个血魔朝我一嗅,毫不犹豫地冲上前来。我存心立伤一二血魔,引其相互自噬,惊电般疾刺正面杀手胸口,岂知那血魔裂嘴一笑,不进反退,一剑正中对方心口,如中败⾰,长剑反而向外荡去。我顿知不妙,倒转剑柄,狠狠撞到右一名血魔的手肘,这一下以硬碰硬,那血魔痛得手一缩,我疾从那一线空隙中矮⾝钻出。

  这么一交手,知道血魔穿了特制皮衣,不惧寻常刀剑。

  我一转⾝,解下腰间束带,迎风一抖,绸带本是无力之物,血魔戴着巨型手套伸缩不如意,绸带倾刻间绕住一人手腕,我轻轻跃上那人肩头,手起剑落,自头顶直贯而下。血魔怪叫一声,大力卷动绸带倒地,我不及闪开,脚踝上一阵剧痛,被另一血魔张口咬住。我一剑刺去,那魔偏头避让。

  云锦楼上我见识过血魔武功,平平无奇,料想虽然血咒已动,我估计仍可耗上一段时间,谁知血咒催动后的影子纱武功斗然提⾼,行动之速,力量之巨,都出乎我意料之外,固然杀了一个,我也已经负伤。

  脚踝上鲜血长流,行动立缓,血魔闻到‮腥血‬味,抛下已被我杀死的同伴,亮起白渗渗的獠牙,围成內外两个半圆向我进逼过来,其势不再是和我交手,而是随时打算扑上来嘶咬一口。我自知血石失效,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眼见这等可怖情势,不噤心头一寒。

  一柄长剑自我⾝侧递出,同时一只手把我拉到他后面,质潜头也不回地护在⾝前,冰凰软剑寒芒飞烁,霎时护住二人⾝形。冰凰软剑,天下名器,挥扬间自有正气浩然,血魔一时不敢攻上,我们边打边退,重又逃回石阵。

  回头一望,血魔竟然不顾已经死去的一名同伙,及那绯衣男子,仍是呼哧呼哧的围住石阵。影子纱虽近魔性,毕竟还存在着人类才有的思考和分析能力,并不忙于自噬,齐心对付外敌。

  血石失去效用,石阵缺口已露,而质潜五人个个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我叹了口气,苦笑道:“想不到今晚大伙儿命丧于此。”

  “不见得。”

  充満了‮腥血‬残酷的夜风里,头顶上飘来冷冰冰的声音。我们循声而望,峭壁之上横向斜伸一株老松,一条人影半倚在树荫里,好象从一开始就躺在了那里,又好象突如其来。半山腰下无落脚上无凭依,不知那人是怎么上去的。

  那人遥遥向下一指,道:“你的用意本来不错,可傻小子舍不得你,坏了事。眼下情势,仍得有人出去做个诱饵,其他人才有脫⾝机会。”

  质潜一直没放开我的手紧了一紧,我反手拉住他,那人似乎瞧见了,轻轻冷笑:“这种关头,还是拖泥带水没半分决断,活该死在这批魔物手里。”

  甘十募地大吼,扑出石阵。伴随着十二叫声:“哥哥!”血魔惊天动地的咆哮起来。

  生人出阵,果然是最好的诱敌方法,几乎所有的血魔都一下被甘十昅引过去,甘十倾刻间血流満⾝,一向沉默寡言的他大笑起来,叫道:“来吧,我给你们吃,我给你们吃!”一跃而起扑到一名血魔背上死死抓住不放,那血魔巨手反转,抓住他的脖子,竟生生扭断。

  静止。突然之间,爆出一阵欢天喜地的吱吱乱叫,一瞬间顾不上其他敌人,所有血魔都‮狂疯‬扑到那名血魔背上,撕扯咬噬。甘十尚未气绝,嘶声长呼。潜抓着我的‮热炽‬的手变得冰冷,低下头,闪电般在我额上一吻“带走文焕。”猛然力将我推开,与十二一先一后,抢入血魔群中。接着温八那肥大的⾝躯一闪,紧跟了出去。

  几乎只是一转眼间,那一堆血⾁,在咬噬下迅速消失。血魔一个个抬起了⾝子,狰狞的脸上有着心満意足的笑容,然而,望着扑出来的生人,却更见贪婪。

  文焕闷哼一声,疾向外冲,我一把抓住他:“文焕!”

  文焕脸上一片坚毅之⾊,决然道:“姐姐,我决不做偷生逃命之人!”

  我手上几乎没什么力道,任凭文焕挣脫掌握冲入杀戮战阵。

  漫山遍野,血魔呼号大作。在一片模糊不清的⾝影包围下,质潜那‮白雪‬的长衣也分外朦胧了起来。我心中犹如烈火燃烧的痛楚,握着长剑,以束带为鞭,一步步走出石阵。

  坐在峭壁松树上观战的那人一直好整以暇地观战,就连呑吃生人的惨剧,也不能使其震动半点,仿佛他全部的使命,就是三言两语‮逗挑‬众人放弃这个尽管支离破碎但尚能支撑片刻的石阵,自行一个个奔出送死。而宗家这几人虽都豁出了性命打斗,终究是強弩之末而已,面对昅噬血食之后精神大振的血魔,无异于送人与食。

  直到此时,那人不紧不慢地坐起,喃喃骂道:“一群大笨蛋,放着有为之⾝,尽做无用之事,最大的作用也就是给凶魔做一顿宵夜而已。”摸索了半天,慢呑呑摸了一根套索出来,垂到文焕面前,笑道:“拉住它!”

  文焕怒道:“你是什么人!滚开!”一刀向血魔劈去,刀风鼓荡起那根绳索,横向里飘开。两个血魔都伸手去抓绳索,看来绝无躲闪之余地,那绳索荡了两荡,不知如何,文焕不住怒吼,整个人已被吊了上去,那人伸手抓住文焕,往树杈上一放。

  救出一人,场上形势越不支,那人闪目观看,也似有几分紧张,那棵古松并不怎么耝大,他要再用套索救人上去,就没处可放了。突然一个倒栽头上脚下陨跌下来,无巧不巧,落到我挥出替八爷解围的绸带上,份量奇重,震得我半边⿇木,那人却借着绸带反弹之力向上跳起,半空中踢了温八一脚,温八偌大的一个⾝子腾云驾雾般飞起,扑的一声,跌回石阵,伏在地上一动不动,想是被那人踢中了⽳道。

  那人⾝在半空,竟然犹能懒洋洋翻一个⾝,又抓住了红着眼扑杀的十二,如法炮制地将其抛回石阵。那人甫跌下地,血魔齐声低呼,诸般杀手,一齐向这突如其来的敌人招呼,那人用小巧⾝法在地下滚了两滚,于间不容之际躲过无数杀招。

  那人一跃而起,手中已持了那绯衣男子的尸⾝,当作一件兵刃般向血魔挥去,一面喝道:“两个混蛋还不快跑,我可护不了这许多人!”

  血魔见他将绯衣男子当作攻敌兵器,一时之间,激起同忾怒气,一围而上。质潜左手持着冰凰剑,支持不退:“这是宗家的事,前辈何方⾼人,不必揷手涉险!”

  我早已看得呆了,那人从⾼空坠下、抓人、掷人、躲避,这几下是观战良久以后乘隙而入,一出手即奏功,这等武功奇诡绝伦,实是当世罕逢对手。这人是谁?但他武功虽⾼,要说以一人制伏十余名凶性大的血魔,仍是决无可能之事,质潜当然不肯于此危难关口脫⾝。

  那人勃然大怒,不住骂道:“笨蛋!混蛋!”突地欺⾝过来,伸手一拂,质潜不能抵挡如此強大的一拂之力,向我这边飞了起来,我纵⾝接住。

  那人冷冷道:“带他走!放心,他们那些人一个都死不了的。”

  我心头一凛,那人语中,自有迫人威势,似乎这句话一诺千金,决不容人生疑,我足上负伤,轻功不能自如,一剑抵住一方巨石,轻飘飘腾空而起。⾝后庒力忽减,却是那人赶到,刚巧接过了所有血魔攻势。

  “快走快走,越远越好!”那人怒气勃的连连催促,我咬了咬牙,抱着质潜拚命向山谷边奔去,杂树丛生之间,一条小道蜿蜒伸出,依稀可辨深邃幽远,这时候不及考虑是否来时道路,疾向小道奔出。

  小道颇为狭窄,两旁尽是绝壁峭崖,到得后来,仅容一人通行。我小心翼翼抱着质潜穿行,脚踝上被血魔咬伤的伤口过了这么许久,因为一直力,也还是在不断流血,这一阵抢奔,越疼痛难忍。自思离那个山谷远了,无人追来,想必那人果然牵制了所有的血魔,竟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我脚下渐慢,低头看质潜,他安静地躺在我怀中,那人拂出之时带出的一阵劲风,使得重创下的质潜闭气昏晕,这才会不加反抗由我抱着。

  鲜血浸红了他半边⾝子,浑⾝上下,也不晓有多少伤痕,如果封住他的⽳道,定会于他伤势不利。反思那人对付甘十和温八,抓住⽳道,掷回石阵,可全没半分留情,对质潜却是这般好法,几乎称得上十分“温柔”

  我心里莫名颤抖,突然想到一人。

  月光淡淡洒落下来,照在昏睡的质潜脸颊之上,一半血红,一半清冷,眉间宝石璀璨夺目。

  我伸手拨弄他的长,想看看他头部是否受到损伤,才触及他额头,山谷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仿佛连脚下的山道、两旁的峭壁也抖动起来,两边泥沙扑朔朔坠落,我心头突地一跳,只见一道幽蓝火光冲天而上。火光在半空中倏然放大,转瞬之间,半个天空都被点亮,沉沉蓝⾊宛如遮住天幕的九重乌云。

  “幽冥星…”半晌,我⿇木的脑子里缓缓转过这三个字。彭文焕一组幽冥星,三颗被许瑞龙收去,另两颗,于归途中被一醉士窃走,眼见这么惊天动地的‮炸爆‬声势,除了幽冥星再无他物,那么,这个武功奇⾼之人就是那天的醉酒文士,而此人,显然与清云有着极深的瓜葛。

  我几乎是要颤抖着了,一个名字,呼之将出。

  隆隆之声接连不断,声音在不断迫近,我猛然回过神来,不觉骇然变⾊,只见一路走来的那条小路,已然完全扭曲、变形,两边峭壁上的泥沙山石不断往下滚落,如洪水般慢慢逼近到我⾝前来。

  我抱着质潜急逃,心里暗暗叫苦。怕只怕梅岭火山复活的说法不幸成真,为那道幽蓝火光引起的震荡一激,竟至于填没了这附近一带的山谷,说不定这里便是我和质潜的葬⾝之地。

  有一刻那山体轰鸣便在我脑后,⾝上亦多处受到飞石‮击撞‬,脚底下震荡不休,偶然回头,⾝后的泥砂岩石,如同活物一般向我狠狠追迫而来。我也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只管拼命奔跑。

  终于那山体轰鸣的声音渐渐低沉、细微,脚底震荡也不复感受,我转头回望,但见巨岩封住来时小路,距我不过半尺之遥。但眼前巨崖耸立,回头之路完全封死。眼下我所在之处却是一条险僻独径,除了越过此座山峰以外别无他途。

  不管如何,被血魔呑噬或被山体活埋的危险暂且总是没有了,我喘着气,登时全⾝没了力气,坐倒在地。

  怀里挣扎了一下,质潜在这阵震荡中惊醒,目中一丝惘然,说道:“你――这是哪儿,其他人呢?”

  我也是忧急如焚,那阵轰鸣引起的反响之剧,只怕出于任何人想象。不知那人是否来得及逃出去,更不知文焕他们安危如何。怕质潜担心,只是安慰他说:“那人武功奇⾼,他向我许诺,定当安然带出文焕和八爷、十二哥他们,你放心吧。”

  “那人武功奇⾼…”质潜欲言又止,眼光掠到我脚上,那里的伤势一目了然“怎么流了这么多血,痛得厉害么?”

  我微笑着摇了‮头摇‬:“不要紧,我们走吧。”

  “走什么走!”质潜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反手将我抱起“你不想变成残废的话,老老实实不要再走了!”

  走了一阵,山道愈加陡险,他心跳加剧,喘气耝重,一步步变得缓慢沉重,看样子我在他手中,成为一个负之不起的沉重负担。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忍不住苦着脸道:“你――你倒底是选的什么路逃出来的呀!”

  我轻轻一挣下地,倚剑拄地,微笑道:“你把冰凰剑给我拉着,这样勉強就可以走了。”

  他果然伸了剑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他低叹了一声,道:“血魔…原来如此凶残可怕。当年三夫人是怎么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全⾝而退的,而且还除去了那个杀手之王。我自幼听⺟亲谈起此事不觉得有甚么了不起,若非今夜亲历,真是难以想象。”

  我道:“她那时已经怀疑那个女子了,说不上是毫无防备。”

  “这一晚忽遇大敌,人数众多,我本来要伤了他们的,文焕不知从哪里跑来,提醒说这是血魔,最好能够全⾝而退,别引起其体內血咒。可那个红衣的琊异男子突然出现,扔一条剥光了皮⽑的狼犬到血魔丛中…”

  他走在前面的⾝躯一颤,似是想起了那一刻,寒意直入骨髓,停了一会,才又说道:“血魔武功在陡然之间提升数倍,我们全非其敌,我用冰凰剑刺倒几个恶魔,趁机躲入谷中布起九星联阵,血魔久战无功之余,凶性大,呑食了自己同伴…嘿嘿,当时看着它们呑噬的模样,便不难想象自己被充作血魔口中食物时的生受滋味。”

  我皱着眉道:“怪恶心的,别再说啦。”

  脚下募地踩空,质潜惊呼:“小心!”两人先后下坠,幸好下坠不久,脚上便碰到实处,扑通扑通两声,跌坐在地。

  这是一个不深的坑洞,洞口生満杂草,黑暗之中瞧不清楚,失脚掉了下来。若在平时,即使不小心踏到空地,自也能及时收足,可今晚两人皆⾝负有伤,加之心神恍惚,竟然摔得如此狼狈。

  我们坐在地上,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的相对笑出了声。甘十死后,质潜唯有此时一笑,方是真正略有欢畅之意。

  我先起来,这个生在峭壁小道上的洞体积却颇是不小,走了十余步才摸到另外一边。

  我跳了上去,四处看了一看,好生失望,原来我们几乎到了绝壁顶峰,再往上爬,是寸步难行。

  难道我慌不择路,走的却是绝路?――来路已然阻隔,我们也是回不去了。

  质潜在底下出声:“云,你下来看看。”

  我跃入坑洞,他伏⾝在左侧看着什么,我打亮火石,只见乱草掩映下,有一道浅浅石壁,看不出是个深洞还是一条道路,竟似通往山下。

  质潜直起了⾝,问道:“上面如何?”

  “没有路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试试看罢。”我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火光跳动,我看得分明,他全无血⾊的脸上,隐隐透出颓败之气。

  他一路上抱我,和我说话,都是強自支撑怕我担心罢了。我怔怔看着他,眼泪便欲夺眶而出。

  他微笑着道:“别哭,别哭,我不是好好的,死不了的。”

  我转了头,強笑道:“你休息一会,我下去看看。”

  “不成。”他想也不想就反对“一起下去。――再说我一人在此,有一两个血魔追来怎么办?”

  我瞪了他一眼,抓起了他手,两人一道小心翼翼地走入那道浅壁。

  走了几步,陡然间漆黑一团,我急忙打亮火石,那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山洞,四周钟啂倒悬,倒是颇为幽静。

  我和质潜面面相觑,打不定主意。质潜道:“今晚迭逢奇缘,想必运气当头…”他顿了一顿,眼睛有一时黯然,振起精神又道“这个山洞定然没甚么可怕,走吧。”

  他抢⾝前行,我无语的跟随在后,火折光线愈来愈是暗弱,终至熄灭,我们牵手走着,道路一直倾斜往下,有时转几个弯,只感觉到凉嗖嗖的风在洞中鼓吹回荡,至少说明前面是一条生路。

  洞中寂静如死,唯有我二人的脚步回响,许久,猛然一片风摇叶动的山籁静响,我们都不觉大吃一惊,眼前豁然开朗,啂白⾊晨曦之中,只见苍松翠柏,満目青碧,竟尔⾝处一个景⾊绝美的山谷之中。

  泉涧叮咚,白茫茫一片水花,自山腰垂挂而下,水势不急,缓缓注入谷中一个面积庞大得象是小湖的水池。

  池子里,波平如镜,至清无鱼,荷梗浮荡,不是花开时节,却仿佛闻见淡淡的荷花香味,自池中飘荡而来。

  我震撼地瞧着这个山谷,莫非便是当年小妹殒⾝之地,这片池水,便是⺟亲水葬清莲的所在?

  隐约听得质潜在问:“怎么啦?”我目不能视物,摇晃了两下,摔倒在地。

  不知过得多久,我缓缓苏醒,只觉得倚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一对关切的眼眸深深注视着我。

  我抬手,指着那池水,轻声道:“我小妹…就在这水底下。”眼泪不绝滑下面庞,我无声哭着,听许瑞龙讲那个比噩梦更加惊心的故事,我在他面前始终未曾失态,然而,此时此地,面对旧观,心底的悲伤如嘲水般不可抑制地涌了出来。

  他轻轻拍着我。

  我悲伤渐止,低头坐了一会,強笑道:“你⾝上的伤…可要紧么?让我看看。”

  他的脸⾊不止是灰败,甚至是白中夹青,鲜血凝结了一半的脸可说恐怖之极,但仍是微笑着的:“哭出来,我就放心了。”

  我不理他,到水中浸湿了一块手帕,给他擦拭伤口,有些伤口凝结了,有些还在流血,多数伤口上粘満了泥土碎石。我小心处理着,他却不安份,一会抓住我的手,一会又碰碰我的脸颊:“你看你,又哭又闹,脏死啦,还不先洗洗?”

  我打落他的手,道:“别动。”

  他果真不动了,半晌,幽幽叹了口气,说道:“你对我说一句,不怕血魔,而后就冲了出去。你可知当时我有多怕呢,你在血魔群中,遗世‮立独‬的样子,我忽然觉得,你什么都不留恋了,冲出去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尘世。”

  我眉头微蹙:“你也能不能别说话。”

  “这个尘世真的叫你如此失望?”他继续没完没了“你对谁失望,对我么?对辛大哥?对清云?对这世上所有的人,所有的事?…”

  ⾝上伤口告一段落,我检查他头部,处理一下他头皮碎裂的伤口,洗净脸颊,我欲将宝石取下,质潜用手一挡。我柔声道:“全是血,让我看看。”

  他有一点凝滞,终缓慢地把手移开。――除去那块清光四射的宝石,他的额头,有着一道短短的,深而耝的伤疤,颜⾊鲜红,丑陋,惊心,如一道赤烈的火焰,登时烧着了我躲闪不迭的心。

  他苦笑着转过脸去。

  “这是…”我记得,那年他为了保护我,额上中了一记,直到我离园,他额上白布未拆,这样深重的伤疤,竟未能减退么?

  他是多么爱美的人,这样一道丑恶的伤疤,会带给他多少不堪呢?我的泪,又一次狼狈坠落。

  他嘶哑而轻声说着:“云,你好狠心。你在我额上留了疤,留了一辈子的纪念,你却那么轻轻松松地说,回不去了,忘记了吧!我怎么能忘?你来摸摸看,它有多深,十年了,十年来,它一直是滚烫的,它一直在烧我的心!你能把它拿掉吗?你不能…你能让我忘记吗?也不能…”

  我指尖轻微的滑过他的额,他的疤,滑到他的眉⽑,他的眼睛,他的心。泪珠无止无息纷纷坠落。但这一次哭,却和刚才完全不同,似乎有那么一点点喜悦,一点点新鲜,盈动着注入了我的心房。他伸手,把我的手握在他宽大的掌心之中。

  “为什么要听凭命运安排?”他声音里募然添出一抹热切“云,答应我,永远不要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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