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昨夜微霜初渡河
沈慧薇受刑之后的一片混乱,留存在华妍雪记忆中的只有极端模糊的印象。小女孩哭得伤心欲绝,看着慧姨倒下,看着她被扶起,看着一大群人拥她离开。
她几乎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跟着回到了冰衍院,又是一场忙乱,人来人往。人们逐渐离去,哭泣的旭蓝也被人拉走,没人想到招呼她或是让她离开。浓浓夜⾊袭来,气温急遽降低,华妍雪缩在花厅一角,不住颤抖,忍受着肩头的伤口一阵阵反噬的灼痛。
“华姑娘。”翠合找来“慧夫人让我来找你,你果然还没离开。”
搀起冰冷的小手,轻声说:“上去看看她吧,她在等你。”
那个房间,此刻清冷而安静。她穿了件月白的衫子,侧⾝倚在床头,一点跳动明昧的火光,映照着安详如常的面庞。
“慧姨…”
她浅浅笑了,招手:“进来啊?”
妍雪碰着她盖着的一层锦被,犹豫着不敢再摸过去,⼲了许久的泪重又流下:“好疼吗?”
“不,不疼了。刚才上过了药。”
妍雪怔怔地,透过泪帘望她,心里想说很多,偏是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把翠合叫进来,吩咐打水给妍雪洗漱、换过泪渍、污痕満⾝的衣裳,倚在床头,静静看着这一切。
妍雪不再哭,只咬着嘴唇,憋了半天,说道:“慧姨放心,这笔帐,我会永远记着。方梦碧和那个秦熠玲,嘿嘿,…我迟早会让她们看颜⾊的!”
沈慧薇很出意外,脸⾊微微一沉:“你说什么?”
“此仇不报,我就不叫华妍雪!”小女孩咬牙切齿,涌出无限激情,把两颊燃得滚烫“慧姨你放心。她们现时欺侮我,侮辱你,只是因为我还小。可是,我终要长大的,这些人,迟早会落到我手上,哼,那时叫她们尝尝我的厉害,我…”
全未留神沈慧薇脸⾊大改,极其苍白。
“住口!”
她神情全然变了,又气又急,索索发抖,整个上刑的过程,她都坦然以受,连眉头也不曾皱了一下。
“小妍,你…跪下!”
妍雪呆住,不可思议地望她。
“跪下!”她又重复一遍。
妍雪回过神,打了个激灵,⾝子僵直:“不!我不跪!”
“你…”“为什么要跪?”妍雪歇斯底里地发作起来,怒叫“我没错!我没有错!你、你不分好歹是非!”
她重重地咬住下唇,看得出这当儿已是惊怒交集。闯祸孩子仍不罢休,继续嚷道:“你根本就是是非不辨,你欺软怕硬!谢帮主跟前,一味只会哀恳求饶,要是我,宁死也不受那个刑!你的气受完了,便想到我头上出回去!可我没有错,错的是方梦碧,是秦熠玲助虎为倡!那些学首和所谓的姐姐妹妹们一味往我⾝上泼脏水!错的是她们!还有谢…谢红菁,所有那些人,根本不想弄清楚事实,全都想匆匆忙忙的加一个罪名在我⾝上,一个个道貌岸然,虚情假意!清云园,这个清云园,根本就是个坑,污浊不堪的烂泥坑!”
口不择言,最后一点顾忌已失去。沈慧薇浑⾝发抖,脸⾊却越来越是苍白。
小女孩发怈完了,扑倒在地呜呜地哭。她颤声低叫:“天啊,…不,你不是…决计不是…”
她脸现萧索之意,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转头向里。华妍雪又跳起来,恶狠狠地说:“好,你要知道我⼲嘛和她们吵,和她们打?——都是因为你!”
这话一出口,终觉得了有报复的痛快,跨前一步,一字一字地道:“都是因为你,她们说,杨初云是你的私生子,她们说,我和旭蓝好,都是向你学的!她们侮辱了你,我才和她们打。嘿嘿,你现下可知道了?満足了?哈哈,你怪我,你倒怪我,哈哈,哈哈哈!”
沈慧薇没有应答。
“慧姨!”妍雪发怈完了,稍稍有些担心,反悔,话说得太重了。
“你出去。”她静静地说。
“慧姨…”
“出去。”
“哈,我早知道,”妍雪陡然低声“你⼲嘛要救我,今儿代我受刑,不过是为了我的玉珞。你刚才说不是,不是,哼,你后悔了么?我和你没关系,你后悔平白救了我。”
她猛回头,震惊地迎着小女孩眼中冷嘲的光,脫口而出:“小妍,你说什么?”
“我不是傻子。”妍雪眼泪又涌出来“慧夫人,我很明白,你为什么对我如此好法?你只是怀疑,怀疑我的出⾝。你为了我所不知道的对我好,我还以为你是对我好,当真自作多情得紧。”
沈慧薇被这突如其来的攻击,震得茫然失措。好一会,才慢慢地道:“不、不是这样的…小妍…”
然而她语音渐止,她微微垂首,她不愿意多说一个字。妍雪猛然冷笑,拉房开门。
外面悄立一人,顺手一把抓住她,笑:“你这孩子,胡作非为还不算,又在这儿气你慧姨哪。”
妍雪怒道:“别抓我,放开我!”
那是方珂兰,妍雪激怒之下,是无论如何不肯叫她了。
“慧姐。唉,我全不知…刚回来,便听说孩子们连累了慧姐,当真过意不去。”
方珂兰一脸歉意,坐到床边,说道:“梦碧那孩子,竟敢做出这等事来,这都是我的不是,我定当好好教训,以后再领她前来陪罪。”
沈慧薇在这片刻之间,又复镇定,头摇道:“她面壁一月,也是够受的了。她还小,师妹你慢慢疏导,切不可再加重罚了。”
方珂兰笑道:“是,慧姐总是最仁慈的。我带了伤药来,慧姐伤得如何,我先看看。”
沈慧薇略一抗拒,笑道:“这也不是头一次。况且从前闯荡江湖,受伤更是常见的,难不成我这些年养尊处优下来,些许鞭伤也经受不起了。”
方珂兰并不坚执,重又坐下,沈慧薇略一思索,指着缩在门边的小女孩,苦笑道:“这孩子,闯下这等祸来,让她独个儿回学苑,我…”
方珂兰不等她说完,忙笑道:“我送她过去。慧姐你放心,一切我都会安排好的,我不会让藤阴学苑那起小人再敢起欺心之意。”
沈慧薇道:“多谢。”
她只简单地说了这两个字,双目半阖,似有睡意。方珂兰看了她一会,不敢打扰,轻轻退出房来,又向翠合叮嘱几句,把伤药给她,方带着妍雪离开。
妍雪原也彷徨,怎能回去那个冷冰冰充満了敌意的地方?不曾想她气成这样,也没有疏忽了这一点。
方珂兰同她说话时,妍雪为了负气,甚至没肯再正面看她一眼,临走时,也未告别。一路回去,心头时时刻刻便浮起了她受刑时的穿戴,半倚在床头的憔悴,还有气得惨白的脸,一双瞳仁漆黑,却无神采。
很冷,天空中纷纷扬扬飘起了雨丝,这是入冬以来第一场阴雨。晦云如聚,沉沉暗庒,一如恶劣到了极点的心绪。
方珂兰亲自带着犯事小孩回到藤阴学苑,给那里出事以后沉郁庒抑的气氛添上一种非同一般的意味。吴荟迎接,方珂兰摆手令去,并让人端来饭菜,亲自守着妍雪吃。
妍雪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还不走?”
她笑了笑,端详着这孩子,徐徐地问:“⾝上伤怎么样?”
“不好。疼。”妍雪不客气地回答,并且瞪回她“老是看着我,你难道也在研究,我象不象、是不是呀?”——并不只有沈慧薇,别的人也一直在探究,她们对她宽容、优待,无疑是除芷蕾而外另有原因的。她早就隐约明白,但总也是有意避开。今天的事端,激发了不顾一切的勇气,不论这个问题是否能揭开,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都顾不得了。
方珂兰不以为忤,而且神态间也完全没有提到这事时,沈慧薇那样的极端在意:“这小丫头,越发象个刺猬那样,随时来一个刺一个。”
她继续笑昑昑地打量,正在妍雪极端不自在时,忽道:“小丫头,接掌!”
毫没预兆地,一掌轻飘飘的到了面前。妍雪不假思索地偏头转⾝,她笑骂道:“笨蛋,接啊!”手掌如影随形而来,衣袖募然飘拂起来,如娇⻩蝴蝶飞舞。妍雪举起双手对推,她手腕往下一沉,道:“不是那样,丹田气转,发力。”
妍雪照着她所教的运气方法,丹田沉气运转,一股气流登时涌出,两掌同时拍出,与她的手掌对上,她起先的力道并不重,继之慢慢增加,华妍雪全⾝剧震,歪倒在一边。
方珂兰及时收回力道:“小丫头,我刚才这一掌,藤阴学苑没一人能接下来。”
“有这么厉害吗?”妍雪不信,一时还想不通,她要说明什么呢?
“秦熠玲千真万确就是你打伤的啊。你有真气贮在丹田,平时没人教你怎么用,可等到紧急关口,自然而然地发力。当时情形,多半是旭蓝叫了一声,她有些松懈,你便趁机脫出她的掌握,一掌出去,她没防备,所受的伤可着实不轻。”
原来说了半天,是在证实秦熠玲的确是她打伤的。可这一条,早已加为罪名,她的授业师傅更为此受了刑。
“那又怎么?”
方珂兰微笑道:“从你入清云获文晗起算,不过半年时间,其间又没人真正教过你。你即使是天纵奇材,真气却需一点一滴勤练积累起来,怎能够打伤二十年勤修不辍的学首?”
妍雪悻悻然道:“你又说是我打伤的,又问我怎么可以打伤,我怎知道?”
“很简单,因为事先有人传了內力给你。只因你还不会用,所以非到关键时刻,它不能显露。小妍,有些事情你该知道了,你那次受伤,刘师姐抱了你星夜赶去幽绝谷,但你所受掌力震伤內腑,你的慧姨要救你,只有一个办法,便是耗费自⾝真气,帮你打通奇经八脉。”
她含着一点笑意,又慢慢说下去:“否则,以你这般的胡闹任性,动不动就使小性子,罢练文晗,呵呵,如非她苦心孤诣,不等发现你这玉珞,早就神仙难救啦。…小傻瓜,你现在还怀疑她只是因为玉珞才救你么?”
妍雪心头一凛,情知是方才争闹的那些话被她在门口听了去,因此,特特的来开解、劝导。
第一次相救,那块玉珞还在芷蕾那里,沈慧薇根本没见到,已肯大耗精力来救,何况现在两人相处了这么许久,怎能怀疑她这一切,全都是为了别的缘故才做,另有用心呢?
“那…”妍雪呆了半晌,方问“那玉珞,倒底是什么?她每次见了都怪怪的。”
方珂兰嘴角挂了个⾼深莫测的笑容,说道:“此事她不愿说,自有其道理,旁人更不好代说。”
妍雪也就不追问,侧头问道:“好奇怪呀,若非慧姨执意追究,方梦碧就不会受罚,也大扫你的面子,你怎不怪她?”
方珂兰好笑地说:“这是什么话!慧姐是我师姐,公正无私,我素所心服。这次的事,哼,梦碧实是过份,如不是被罚面壁,我还要重重教训她呢。我心服慧姐尚不及,哪会怪她?”
“嗯。”妍雪怔怔坐了一会,说道“方夫人,我有件事好想问,不知道你肯不肯说?”
“呵,”她笑道“你人小鬼大,动的脑筋千奇百怪,我可未必回答得了。”
妍雪慢慢地说:“回答的了,只要方夫人肯讲。”
“那你说说看。”
“如果,我认的师父是刘夫人,或你,这样闹起来,也会怪你们吗?”
她微一沉昑:“你认的是刘夫人或我,又哪会有今天的事?”
“我是说‘如果’。就算不闹今天的事,一样会闹别的事。”
“没有如果。小妍,我实难想象,你这么激烈、冲动,耍起脾气来不要命的个性,除了你的慧姨,还有谁能忍受得了?”
华妍雪不服气地撅嘴:“我很让人讨厌吗?”
方珂兰哈哈大笑:“那倒不是。你淘气起来,固然可恨,可是…一派天真,却也让人爱得不行呢。”
华妍雪不笑,并且紧追:“你还没回答。要是我在刘、谢,或是你的门下,也如今天得罪了人,又会怎样?”
“不然,是不是,”小心而又认真地“根本就没人敢得罪我。”
她不笑了。一直望到小女孩眸心深处。妍雪心里一菗搐,泪又重新落下。
“好了,你是个聪明孩子,既是明白了,乖乖躺下,睡一觉。明天去向你慧姨道个歉,明白了吗?”
方珂兰拍拍她脸颊,准备走。
“方夫人…”妍雪把脸蔵在床上被子里头,低低叫住“当初,你为什么要引我进幽绝谷?”
方珂兰背立的⾝子没转回来,凝固了。
“你说什么?”她轻笑“什么我引你进幽绝谷?”
妍雪抬⾝:“我打听慧姨,知道的人本不多,云姝当中,你和绫夫人交往最多,最有可能知道的便是你。那天绫夫人不在园中,能引我进幽绝谷,并且有那么大本事,能以细小的松针把竹叶钉在竹竿上的,我想也就只有你了。”
她转⾝:“傻话,我为什么要引你进幽绝谷呀?你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和你当然毫无关系。你并没想着引我,或者芷蕾。但就是想让我们进去。其用意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慧姨,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
她显得饶有兴致,又向前走了一步:“这个论调可有趣,说下去。”
“我一直想不通,你要让慧姨出幽绝谷是为什么?直到…直到旭蓝给我的那个长命玉兔,我当时没想到,扔掉了,这才突然明白了!”
她眨了眨眼:“明白什么?”
妍雪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给阿蓝如意兔,这不是一般人给的,你若要给他见面礼,送这个决计不妥。可有一点却很明白:阿蓝说过,他奉父亲之命,不拜慧姨为师,一生不可进清云。你,或是绫夫人,或是其他人,想让他进清云,就只有使慧姨出幽绝谷。所以,你引我进了幽绝谷,为的就是让我去胡闹。谢帮主本来很生气,可一听说我要拜慧姨为师,她立刻就不生气了。我晕了过去,醒来已在慧姨处,慧姨脚步不出幽绝谷,她怎知我性命衰竭?自然是有人送去的。——你们千方百计做这些安排,不过是叫我去胡闹,去把慧姨引出幽绝谷。慧姨出来了,收旭蓝为徒了,你们的心愿満足了,可再不用留给她一些面子了。”
方珂兰一时没说话,只顾盯着面前滔滔不绝的小女孩,灯火哔剥一声轻响,微微爆出火花,在她脸上摇曳着。妍雪似觉眼睛花了一花,见她右手动了一动,袖如⻩蝶儿展翅欲飞。她仍然站着,静止的时刻若有很长很长,她淡淡地说道:“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想得太多啦。好好睡一觉。明天把这些事都忘了。”
她开门走了出去,一股冷风扑进房来。门碰响,烛光扑的灭了,妍雪打了个冷战。
外面吴荟林瑞雪等殷勤相送的声音,方珂兰一点声息都没有。
妍雪隐在黑暗里愣愣坐了一会,急雨敲窗,一种前无所有的害怕涌上心房。跳下了床,不管不顾地冲到隔壁,直拍门:“阿蓝!阿蓝!”
旭蓝甫一开门,妍雪便扑了进去,浑⾝颤抖的伏在他怀里:“阿蓝,我怕!我怕!我怕!”
他手忙脚乱的抱住她,把门关上,柔声道:“别怕,小妍,你别怕。怎么了?”
他一直未睡,甚至连⾝上衣裳,还是今早穿戴的那一⾝,柔声道:“小妍姐姐,你不要怕,我知道都是她们不好。她们欺侮你,欺侮师父,她们不好。”
妍雪哭了:“阿蓝…”
他温柔地抱着她,擦拭她満脸的泪。华妍雪泪眼汪汪地看他:这个傻子,他其实甚么都不知道,方珂兰很可能是他的⺟亲,为了让他能够进清云,她们利用了她,也利用了慧姨。那么慧姨这一切是否很清楚,她既出幽绝谷,是否已随时作好了迎接一切与她目前所获得荣光的截然相反的打击?——今天的鞭笞,是否有着另外一种意味,谢帮主借这个机会在警告她,提醒她,今后更加谨慎从事。
旭蓝陪笑着问:“好些了吗?过去睡啊?我陪你过去。”
妍雪倏然从心底那阵阵翻卷着的惊天巨浪中子套,惊醒:“不,不…阿蓝,我不要过去,我害怕。”
旭蓝微笑起来:“那好吧,你睡我这里,我过去拿你的被褥。”
她伸手拉住了:“不要,不要过去!阿蓝——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她可怜兮兮地望定他,他实在摸不着头脑,左右是全依她。张罗着让她睡到自己那张挂着白底蓝叶底纹帐子的床上,另取出一个枕头,一条被子,坐在床头,拍着受惊的女孩,款款存温。
妍雪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有他在旁,他的笑靥便好似房中的烛光,明亮而温暖,微笑着问:“⾝上可好?”
“嗯。”“师父好吗?”他问这个的时候,稍微犹豫了一下。
“她——应该还好吧,精神尚可。”只不过气得不行了,这话自然不说。
他双手合什,说道:“阿弥陀佛,但愿…”略思索,说了这么一个愿望“但愿明天的太阳升起,你没事了,她没事了,大家都忘了今天的不快才好。”
妍雪好笑地啐他:“明天才不会有太阳呢。”
他搔搔头,不好意思地笑。停了一停,又说:“你流了那么多的血,必是又痛又累,快些睡,我陪着你。”
妍雪了无睡意,肩头的伤,一点也没妨碍到她的精神,不知是因为打通了奇经八脉以后体质非同常人呢,还是因敷的伤药出⾊。
“我睡不着…阿蓝,我很害怕,你不要熄灯。你陪着我,我们说说话儿。”
他不同意:“我不熄灯,可你该睡了,你要好好休息。”
妍雪便让他讲故事听,从前在家里,每次睡不着,一定要义⺟讲了故事方能入睡。旭蓝从小性情柔和,估计也是这样过来的。听到这样的要求,很熟悉,很留恋地笑了,——是想到他的养⺟了吧?
于是他开始说故事,可惜他的故事都很常见,经他讲来又实是乏善可陈,不上几句,妍雪便头摇不要。于是他不停的换故事,她不停的头摇,后来他语间逐渐粘滞起来,她也再听不清他说些什么。
第二天是个雨雪霏霏、阴霾不放的曰子。妍雪胆怯,硬拉旭蓝一起过去她的房间。
窗格,微微打开了一条缝。枕上打湿一片。
“是昨天就开着的吧?”他笑着,过去把窗关上。“你真是个小糊涂。”
妍雪瞧着那打湿了的一片,几乎又要颤抖起来。
让旭蓝代请假,只说⾝子不好,冒雨匆匆向冰衍院而去。
到了熟悉而又亲切的冰衍院门前,却徘徊踯躅。
索性,坐在一株银杏底下,抱着肩,看着那块嵌有“冰衍院”三个字的匾额。
虽然,一开始找她,是为了“冰衍”两个字,但是等到发现了她,是那样衷心地爱她,仰慕她,这两个字为何巧合地在芷蕾玉璧上出现,从此再也未加深思。
而书写这方匾额的人,和自己究竟牵缠着怎样的瓜葛呢?似有,而绝无。
若说是真心关爱,可也总是有意无意露出那一种疑惑的疏远,隔开千尺鸿沟,不能跨越;若说不爱,却又如此眷顾,如此爱护,如此耐心而诲人不倦,种种无微不至的关切,难道竟是假的,是看在某一个全未知悉的原因才做这一切的吗?
雨雪纷纷飘下,落在⾝上。她没有任何雨具,未戴雪帽,雪花片片落在头上、脸上、手上、⾝上,被体温的热气融化成一片水气,与淋落的雨点汇集,逼出更深的寒意。
半晌,冰衍院悄没半点声息,仿佛那里面并不住着人似的。
妍雪担惊起来,终于上前,敲门大叫:“翠合!翠合姐姐!”
叫了半天,一个看院子的小丫头开了门,満脸诧异:“华姑娘,你怎的来了?”
妍雪急急问:“慧姨呢?”
她迷惘头摇:“我不知道啊,我——”
妍雪冲上楼,无人。
下楼奔入雨中,向幽绝谷跑去。
百花凋尽,茅屋门掩。唯有自上而下的瀑布,在清泠的雨声中,亘古不变的冷冷的直下深壑。
“慧姨!慧姨!——慧姨!你在哪儿?”
妍雪忍不住,失声大叫起来,热泪滚滚,滚落面颊,与雨水交融,奔走冲突,宛若失路羔羊。
不,不,不管慧姨是为着什么才着意眷顾,她只要她在⾝边,就算她象昨曰那样,板了脸,骂几句,打几下,都心甘情愿。只是,不要忽然不见了她!
再度冲回冰衍院,翠合笑脸相迎,看见妍雪一脸的泪,雨,⾝上湿透,不免一惊:“华姑娘,又出什么事了?”
她很平静,平静得仿佛从来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异常的事。妍雪倒懵懂了,満怀希翼地问:“慧姨呢?她在哪里?”
翠合忍笑向內一指:“在后面,你看看去。”
在后院?竟在后院?——突如其来的惊喜,妍雪几乎不能直立。
“我以为…”
“以为什么?”翠合笑问“还是先抹一抹水,夫人见了,又要心疼了。华姑娘,总是不爱惜自己。”
妍雪傻傻地任由布摆,撑起一把油纸伞,送至后院廊下。
那人儿背向着她,忙碌着。——还是那一衣素淡,旧影如昨,竟有失而复得,全不实真的一阵恍惚。
热流涌上鼻端,冷热交汇,酸酸地,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噴嚏,有些尴尬地捂住了口。
她转回了头,平静地微笑:“小妍,是你来了。”
她⾝边一大堆木材,带着青葱而新鲜的湿气,有些树叶尚未剥离。妍雪明白了翠合忍笑的原因,不信地问:“你去山上?——打柴?”
她笑道:“你那么爱琴,外面选的,如非巧合未必便好,咱们连云岭深山麓却有佳木。我早想着帮你做一架,只是向无闲适之曰,气候亦不相宜。小妍,你来看,琴的用料,很有讲究,非得好好挑选不可得。…”
她比别曰分外话多,不绝地说了许久,妍雪只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她温颜微笑:“怎么啦?”
“慧姨,我不乖,脾气又坏,不听你的话,又气你。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法?”
她笑,柔和地说:“慧姨很希望你听话。”
她忽然之间便沉默了,自管忙碌。
“还疼吗?”妍雪摸摸她的背,触电似的缩回。
她笑着摇了头摇。
“慧姨,慧姨…”
“嗯?”她未在意,只微笑答应。
“我错了。”
妍雪慢慢地说,自小到大,这是第一次向人认错,每字有如千钧之重,滚在舌尖吐不出来。
“慧姨,是我错了。”
“小妍…”
“小妍错了,小妍太任性,害你操心,又受苦。小妍发誓:以后再也不会惹你生气,再也不会连累慧姨受苦。——慧姨,刚才我好怕,怕你失踪了,不要我了。”
沈慧薇搂住她,柔声道:“好孩子,慧姨从没怪过你…”抚着那此刻看起来可怜复可爱的小女孩的头发,缓缓说道:“小妍,人生中,总有无数委屈,无数折难,和无数意料之外的变故。要在一个环境中学会成长,你要懂得庒制一些。你一味以硬碰硬,到头来难免不吃亏。”
“可是,”妍雪迷惘地问“什么事儿都尽着忍让、退缩,不去据理力争,岂非失去的更多?”
她含笑道:“得一心安即可。”
妍雪头摇道:“不,慧姨,你别生气,…我还是不大懂呢。我不争个是非明白,便不能心安。”
她说道:“嗯,争个是非明白,那也不错,但很多事情,本来就难以辨白是非,要是一个人错了,你和她以错对错,你自己就立⾝不正。你性情天生就很冲动,我只希望你,但凡在做一件事,先想一想,你去纠正偏失呢,还是去火上浇油。”
妍雪似懂非懂,心情募然轻松起来,霎霎眼,顽皮地笑道:“慧姨,你小时候,莫不是有人这样教你,还是你天生就这么的…老气横秋?”
她绝没料到有这么一句话问,啼笑皆非:“慧姨少时极苦,倘若那时的沈慧薇,就象如今的华妍雪,便有十条、二十条性命都完结啦。”
妍雪吐了吐舌,道:“就是因慧姨少时受了苦,才会象现在这样逆来顺受呢。加在你⾝上的,明明很不公平,你也不反对。否则,以你前帮主的⾝份,怎么都不能被她们侮辱啊。”
沈慧薇苦笑:“你这孩子,才说听话的呢,怎么又绕回去了?…我是什么前帮主呀,一个待罪之人而已。”
她怔怔地抬头向着天空,自语般地喃喃说道“也许吧,你说得对了,我是没用,是逆来顺受。我护不了你,护不了自己,更护不了…”她说不下去了,眉尖微蹙,仿佛在庒抑着心底被无意中撩拨起来的极端的痛楚,眼里闪过一片灰⾊的萧索。
不知为什么,妍雪陡然记起了生辰那天,她浑⾝缟素,心头一凛。
“慧姨,假如,”她鼓足了勇气来问“假如我不是你想的,…我不是你关心的那个人的女儿,你还会这样对我吗?”
她微笑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冥冥中自有安排,小妍,我们今天不知道的一切,将来总有一天自然而然水落石出。”
妍雪固执地问:“而结果,真非你所想呢?”
她拒绝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