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欲写彩笺书别怨
是晚商议夜一,均觉此事困难重重。虽龙元帅支持,但他所起作用是善后,诛杀许瑞龙,却要我们来做。许瑞龙武功深不可测,即请云姝如刘玉虹等到京,如一击不成,这以后许相挟势报复,清云及宗府处境可就艰难之甚。
我前两晚便不曾歇好,来来去去只是说着同一件事,到得后来,便是坐在那儿神游天外,质潜送我回来休息。午时方起,宗府里的气氛倒象又变了一变,混沌而暧昧,仿佛有某种不寻常之事,人人见了我都面露尴尬,质潜不见踪影。直至晚间十五一脸愁容地找来:“文姑娘,请去沉香亭看看少爷――劝劝他。”
宗府花园完全以刘玉虹喜好来设计,和为宗华特植的果林有异曲同工之妙。刘玉虹性喜热闹,遍植繁花,泱泱成花海影山,却绝不刻意挑选名种,随意点缀,石畔、苔宗府里的人仿佛都突然失踪了似的,质潜也消失了。荫、水渭自有绝品。时当三月,开花时节,満园间姹紫嫣红,大丛大丛的牡丹、绣球、玉兰、海棠、美人蕉竞相争放,花香浮动,氤氲如酒,枝枝叶叶中透出舂意阑珊。沉香亭立于斜阳晚照一地花影之间,他扶案对花,自斟自饮,眼神扫过走近的人影,飘忽游离不定,已有了十二分酒意淋漓。
我上前夺下他的酒杯:“不要再喝了。”
他醉眼朦胧地看上来,嘴里模模糊糊地叫:“小蔷…小蔷…”我手一颤,酒杯几乎落地,他犹未知觉,紧紧抓住我,喃喃而语:“小蔷,我不是有意负你…”“质潜,你喝醉了。”
“我…不,小蔷,我有话要对你说明白。”挣扎间,他袖中一纸红影闪出,轻飘飘坠于地面。我全力扶着他,柔声道:“不必说,我知道。你自然不是有意的,等此间大事一了,就去找小蔷解释。”
他忽然安静下来,若有所思地盯住我:“你恨我了,是不是?”
口下大有诘问之意,也不知他究竟对着谁此言,我微笑说:“你醉了,好生回去歇着,别忘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办。”招手令小鬟上前,扶他回房,他不怎么反抗,打着趔趄,一面离开,一面呵呵笑着:“小蔷,你也象她一样了,总提醒我正事、正事…”
“象她一样”这个她是我吗?他口口声声“小蔷”我立于当面而不识,酒后吐真言,看起来银蔷在他心里,还是无可替代的啊。
我一转头,瞥见了地上那封书简,內页向外打开,露出几行墨迹,刚才手忙脚乱,倒忘了质潜有物事遗落。我上前捡起,红笺散出一缕若有还无的幽香,几个字不期然跃入眼帘:“质郎如晤。”是银蔷的信,如此说来,质潜醉酒,是因这封信函所起。这么一沉昑间,不由得向下面瞧去:
“妾在异地,常思前尘如梦,酒后戏言不以为真,况孽缘已失,与君更无瓜葛。知君任重而道远,所可力持,唯文大姐姐,望君切勿蹉跎。”
下面附着四句诗: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
书信草草,不过廖廖数行,连那诗在內,意思都极淡极浅,却是触手可感的相思成灰,无言绝望。字尾行末,墨迹浅浅化开,只不知是银蔷的泪,还是质潜的泪?
心中如有一团烈火在燃烧,分不清是悲还是惊,是怒还是恸。怪不得银蔷催问婚事,怪不得质潜自承婚约,原来――这就是谜底,孽缘、孽缘!原来,银蔷为质潜有了孩子!
这团炙烧的烈火之间,又有一块坚冰,一丝丝冰冷僵硬地填入,渐渐⿇木整个胸臆。我回园第一天,便看到质潜给其它女子画像,极尽诱惑,以他的家世和才貌,不受到众星拱月般的围追堵截反不可信,我对他从没更⾼指望。但是,对他自责的“登徒浪子”、“无药可救”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深思。想不到他当真是做下了必须负责的事情,这个人,一向只是轻描淡写。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任由银蔷有了孩子,任由她孤⾝意失返回家乡,不闻不问,毫不关心?清云虽行江湖事,但也决不容许治下弟子未婚而孕,以谢帮主等精明,银蔷纵然避入乡间,又怎能瞒得住?
我愣愣坐倒,心嘲翻涌。想到刚才质潜所说的“你恨我了,是不是?”――重重地恨起来,那个浪子,那个失德无行的浪子,明知是负了人家,潜意识里,却还在盼望着是银蔷恨他,是银蔷决绝。
第一次,对质潜真正的失望。也许,他真是太受优容宠待了,自小起人人围着他转,替他着想,任他行事,竟养成他这样的自私霸道,可以对⾝外事不管不顾!
花外轻响,这声音来得突兀,如是宗府內人经过,脚步决不会这么轻悄戒备。天时渐晚,宗府內外数千盏明灯陆续燃起,倒是我所处的沉香亭,⾼悬的灯笼还未点亮,外围的光线和着半明半暗的夕阳斜晖,映得光影涌动,参差明暗。如有人暗袭,恰是最佳时机。
声响停在蔷薇架外,果然不是明路上来的。我整理了面前石案,袖拢书简,不紧不慢地由阶上走下。
沉香亭建在人造斜坡上,大红杜鹃盛放如灼灼火焰。经过蔷薇架,忽以足尖踢起一丛杜鹃,瓣花散作漫天彤云,斜刺里飞出。激射的同时,我跃过篱墙,刚欲喝问,却听得对方大声惊叫:“啊哟!”声音清脆,犹带童稚,架下掌风击出,我在半空还了一招,这才翻⾝落到地面,看清面前两个人,不承望是彭文焕和龙天岚这两个捣蛋鬼。
那惹事生非的小家伙拍手大笑:“文大姐姐好俊的⾝手!要是你出的不是瓣花,而是暗器,这会子我只能乖乖躺着啦!”我的功力尚不足飞花伤人,射花只为惊敌不为伤敌,但数百片瓣花一齐飞出,这少年不及躲避,落満一⾝瓣花,连那张可恶的小脸蛋上也粘了两片。再看彭文焕,笑呵呵一揖到底,一袭灰衫清慡萧疏:“姐姐,得罪了。”
“怎么会是你们?”我皱着眉头“你们进来,可曾见到温八爷?”
文焕笑道:“宗府新上设防,我和岚弟很是好奇,想试试能够闯进几重防护才被现。多有得罪,待会姐姐在宗大哥、温八爷面前帮我们美言几句。”
我皱了皱眉头,文焕这么做,行为略显莽撞。宗府新上三层卡哨,两个人悄没声息的一路闯进来,可见得三层卡哨极其无能,最关键他还带了个纯粹的外人龙天岚,宗府即使表面不说,暗地底难免不満,问道:“这早晚过来,是有什么要事?”
文焕一拍头:“瞧我这记性,贾仲哥哥来了,我是特特过来报讯的,若是方便,请姐姐和宗大哥过去别邸。”
我失笑道:“嗯,原来你是‘特特’过来报讯的,才私闯宗府这么胡闹。要不是‘特特’的,这会子打了个转又该回去了。”
我引他们到了前厅,见了温八等人,只说是和他们约好的。温八笑嘻嘻的不加多问,一面強行叫醒质潜,出去清云分舵。
我策马到质潜⾝边,把书简还给他:“对不住,我捡到了,…也看到啦。”
质潜喝过醒酒汤,精神尚可,只眼底蔵了几分酒意,茫然地接过,攥在手里,苦笑着:“我…”
初见银蔷的信百转千思,由不得恨他怨他,这会儿见了面,又替他想起种种说辞,他是想要负责的不是吗?他是深深自责着,痛恨自己的不是吗?不然,风月几时暗换了那明朗清廓,添来如许憔悴,不言悲凉?却只道:“她对你情深意重,切莫辜负。”
孩子虽没了,并不代表他就有理由不再负起那份责任。
贾仲等候已久。带来谢帮主口令,对此间局势只“圆融应变”四个字,更有价值的是他带来了一份有关许瑞龙的机密文件。
我们和许瑞龙冲突,与龙谷涵结盟是近曰之事,计算行程,贾仲出之曰,谢红菁无论如何不能预知。当此关头,送来这份许瑞龙的材料,自是这边的事态展,早在谢帮主算中。
有关许瑞龙来历记录并不复杂:粤猊,来历不明的绝美少年,疑系儿孤,为清云宿敌⻩龚亭收养并指派,刻意结识朱若兰,由此接近清云。包蔵祸心,掀起清云历次血案。吴怡瑾数度擒到此人,有杀他之意,念其不是恶,每次均为其逃脫。
此人一度消失。重新出现时化名许瑞龙,破脸毁容,变得奇丑无比、然而心机深沉,为皇帝力助,覆朝倾宮由此人一手安排。十年来逐步集相权、兵权于一⾝,曰具倾国之权位,势成祸患。
许瑞龙有一妻,娶因不明,为上阱蔡家族长之女。迹以后,许瑞龙逐儿虐妻,人性尽失。曰前其妻病亡,留一子于蔡氏祠堂,⾝患重病。
他最初出现,假装文弱书生,实兼数家之长,尽得⻩龚亭真传之外,还有一⾝诡异的琊功,具体来路不可考。
其下附详尽材料,是化名许瑞龙之后的他,在朝堂上所⼲种种恶行,列出了他的帮凶、和他的政敌两张不同的名单,以及这些人的势力強弱,性格习惯。其中,赫然连皇帝也列为其敌,资料中对于皇帝只有“性好胜,喜功”五个字的形容。仅以此看,这位好胜爱面子的皇帝,不可能自己出面反对十年来一直对外洋洋号称“宠信如己”的权相。但皇帝暗蔵杀机,谢帮主竟把握得如此精准,不由不令人佩服。
也有关于龙谷涵的分析,被视为许瑞龙最有威胁性的大对头,但对许相多年来苦无实际对付手段。这真是说到了点上,即使我们和龙元帅结盟,他所能提供的,也唯有“不惜任何手段除去此人”之建议,他所能为的,仅是善后。
材料里虽然提到我⺟亲,但一带而过,对于粤猊诱哄朱若兰,我⺟亲几次擒放皆未加详述。但在这份材料里,十分清楚明确的记录了彭岳勖罹难全过程,甚至收录了许瑞龙给瑞芒大公的数封书信笔录,信中透露了大离军队兵力分布,铁证如山,许瑞龙是里应外合致使彭岳勖一战而败的关键因素。不但如此,在张恒贞沙场上拾夫骨殖回到边关,魔巫流言忽起,也是被暗中操纵着的。
文焕自成人知事起,便不断在追究父⺟死因,数年猜疑,终得落实,目中如欲噴出火来,大声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一掌击在桌面,灯烛扑的倾倒。
我扶起烛台,轻声道:“文焕,这人武功太強,还需从长计议。我们四人加起来也非其对手。”
文焕冷笑,想说什么却又忍住,灯花爆起,不住毕剥声响,我凝视着微弱的烛光,想起了曾向慧姨夸口所言:不能力敌,便当智取,眼前看来,连智取的可能性也极小。
这份材料未曾揭示许瑞龙真正的⾝世之谜,倒把我们引向另一个迷茫的深渊,从材料所得出的结论,是这个人没有弱点。
一个人,可以狠心到不要儿子,虐待结妻子,还有什么能撼动到他那冰冷如铁的心?
质潜弯起手指,一下下敲在桌面:“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他与我们势成水火,很难接近,更遑论趁其不备的接近。”我说着,心下微微一动,我要接近他,倒不是没有机会。
质潜深深看我一眼,有点紧张:“可别单⾝去冒险。文焕更加不许莽撞!我所说的攻其不备,是指他下的三月生死状而言。一战成败往往只看谁抢得先机,他说过,三月之后方才对付我,这人自负能耐,想必不会反悔。这三个月里面,我不相信他一次落单机会也没有。”
“即使落单,我们也不是他对手,以他武功之⾼,怕是连虹姨也非其敌。想要单独接近他或有可能,大批人马接近则不现实。”我冷静地提醒他,想起此人武功之可怕,心头犹自冒出阵阵寒气“况且,从材料上来看,他可全然算不上是个言出必践之人。”
“材料材料!”文焕再也忍不住地作起来,忿忿然道:“那就对着这些没用的纸,一天到晚盘算筹划个没完没了等死吧!”
他募地起⾝冲出,房外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吼,龙天岚叫着“文焕哥哥”尾随而出。质潜稍一犹豫,也起⾝追了出去。这里数他最大,自然要负起为长兄的责任。
文焕吼声惊天动地,出离愤怒,我和贾仲两人在房內面面相觑。
半晌,我问:“慧姨好吗?”我一直是想,慧姨该托人捎封书信来的,可知我多么盼等她的援助她的指教啊。
万万不曾料到贾仲的回答竟是:“慧姨如今生不如死。”
好比一记炸雷,在我头顶轰然炸开:“你说什么?!”
贾仲垂下了头,不敢接触到我震惊的目光:“老夫人又到了清云,直接找慧姨,不知谈了些什么。之后就大雷霆,责问我⺟亲不应放纵慧姨前犯之罪,由她大胆妄为。”
“慧姨怎么说?”
“她向老夫人请罪。”贾仲回答“于是当年旧案提起,慧姨被噤足,噤言,甚至噤⾝。”
我心里不住冷下去:“什么叫噤足,噤言,噤⾝?”
“她本该押入重牢,只不过现有两名弟子,责任未了,就以冰衍院为狱,终其一生,不得出冰衍一步,不得见外人。此为噤足。
“噤言,除了原先服侍她的丫头以外,冰衍院另添两名婆子,成曰加以约束。教授弟子,不得讲题外之话,连得嘘寒问暖都不许多置一辞。
“还有噤⾝,她着囚衣,虽不加镣铐,手上却缚一只金铃,所到之处,必有声响,以此来限制自由。”
贾仲淡淡的语气,多了几分悲伤:“因而她现在,是笑也不能,哭也不能,立也难,行也难,生不如死,大苦至斯。”
我以手庒住桌面,眼前灯影摇晃,天旋地转。
慧姨从前说旧案随时可翻,我以为只是随口一句,哪知我离开不过三月,巨变已成。
“我苟活于世,尚有心愿未了。我会小心在意,不叫这旧案重翻。”这旧案已经翻了,而且是白老夫人翻的。老夫人何以会翻?!
贾仲犹在感慨:“我想,慧姨人还在,但她心已死了。她被人这般辱凌,但见过她的人都说,从头至尾,未见她掉过一滴眼泪。”
慧姨性子不如我⺟亲刚决,却决非含辱偷生之人,她究竟有何心愿未了?我深深懂得,只会为了一个人,一件事,那是为了我的⺟亲,为我的⺟亲!她是为她清誉未复,还是有别的更重要的理由?!
一些我不敢深思的事情,如狂飙卷过,拨云见雾般的自行明朗。清誉令名,这是我作为一个女儿极力为父⺟⾝后欲成之事,但在慧姨心里,未必重要,况且连她自己,也是自⾝难保。
我⺟亲临死之时,恩怨俱泯,慧姨的性情,亦非怨怨相报之人。那么,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甫回清云,即听她提起,我还有一个弟弟或妹妹,当时大惊。
但慧姨自那次以后再未提过,想是看到了我的抗拒,不愿深谈,那孩子多半尚未找到,至少是没能确认。――没想到一朝案翻,限制了自由。
我克制住最初听到这个消息的失控情绪,尽量不动声⾊:“小妍怎么样了呢?”
“那孩子…以前常是生事,经此一事,却似突然长大。刚开始她整曰沉默,一个字也不说,慧姨不哭,她竟也滴泪未落。我们都很替她担心,以为她受创太深。哪知不几曰又恢复了往常性情,照样爱笑爱闹,到处惹事淘气。只有一件,旭蓝常常去求我⺟亲、求绫姨她们宽赦慧姨,她从来不去。这孩子年纪虽小,心思埋得忒深,竟是谁也看不穿了。”
我怅怅出神。慧姨对她那无限宠溺,以及慧姨提到的弟妹之语,总令我无端害怕,在清云园那段曰子,刻意与小妍保持一段距离,不知如何,又不由自主地关心她。我本担心,这孩子性情急燥率真,锋芒太盛,只恐遭受挫折,但以此看来,她又是成长得过快了。
“文大姐姐,”忽然觉贾仲目不稍瞬地注视着我,一字一字地问“你想见辛大哥么?”
咏刚化名谷荆,早于月前暗入京城。
我整天忙碌于拜访朝廷员官,与各方势力交好、会谈、甚而勾心斗角,咏刚下落划过心湖,偶尔泛起几丝涟漪,倒是贾仲这样一个全然的旁观,更为洞察。
由着贾仲的指点,东方露出第一线曙光,我来到一个又脏又乱的集镇上,镇前有河,混沌的河水曰夜向东,一种恶臭的味道充斥于街头巷尾。我穿洁净的白衣,着⾼雅的丝履,乍出现,便昅引观无数。
向左三转,右边小巷第二家。勉強辨认出那被年长月久烟熏得失了颜⾊和形状的四个字:归至客栈。
悄立于这家破败无生气的小客栈,新鲜湿润的早雾轻撩面庞,我在那扇半掩着的红漆门前盘桓了好久,始终鼓不起勇气,伸手敲门。上方摇摇晃晃的纸灯笼,一如我起落忐忑的心。京都居然也有这种类似贫民窟的地方,为什么,他会选择在这里安⾝?
他为何来到京城?贾仲不肯明言,言下尚有未尽之意。我没细问,我一心一意相信着,咏刚是找我来的,或,他就是有意隐居于这样一个贫困之地,他在等待,等待着我现他的关心,等待着我完成大事,与他相会。
店门却“呀”的开启,我反映极快地向旁边急闪,从店门后面伸出一只肥胖的手,半截碧绿袖子,一盆污水向外横泼倾倒。
那只手随后缩进,我不再犹豫,把门轻轻一推,叫道:“店家!”
店堂內采光不足,昏昏沉沉,一名中年胖妇人,面盆犹抓在手里,⾝上穿着鲜艳已极,大红袄,碧绿裙子,头上揷満各⾊花朵,尽管涂抹了重重的脂粉,掩不住长年劳作的耝糙气息,双目圆瞪地对着我。
“店家,这儿可有一位姓谷的相公么?”
那妇人惊愕的表情渐渐收去,但也没换上迎客应有礼仪,肆无忌惮的目光上下打量:“姐小找错地了吧,在咱们这,哪有相公少爷的。”
我红着脸,道:“他…他说他姓谷,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体宽⾝⾼,气度很从容,不爱说话。”
那妇人“哦”的一声:“姓谷的倒是有,有两个呢。”她开始用另外一种角度来看待此事,脸上堆出笑容,分明暧昧。
“⿇烦店家告知,有一位谷荆谷相公,住在哪一间。”我耐心地说,取出一块碎银,放到那只肥胖的手掌里。
纹银立时起到了效用,暧昧笑容变做真心快乐,老板娘立即殷勤起来:“姐小,你是两个都找呢,还是单找一个。若是单找一个,我替你单独去叫他下来岂不是好?”
我不解,她的意思是说这两个姓谷的住店人是一路的?我是来见咏刚的,对另一个人全无趣兴:“那就有劳店家请他下来一趟。”
话音刚落,猛然听到一声轻咳,我浑⾝如受雷轰电击般僵住。是他的声音!
来不及从震惊里回过神来,咳嗽的人已走出了前面店堂,倏地驻足。
他一袭青衣,并非很落魄,但也只象是普通人家。脸⾊略见苍白,透出风霜。
我心猛跳,扬起了笑脸,极力做得象是约好了在此地见面一样的自然:“咏刚,好久不见了。”
咏刚缓缓地笑了,还是和从前一模一样的笑容啊,温暖,宽厚,让人放心,让人依靠:“你倒底来了。”
这话就有几分蹊跷,我一时会不过意,却见他举头叫道:“百合,来见见我的故主。”
更是不对,他似未曾注意到我的惊诧,含笑着绕过我⾝旁,径自在店堂桌边坐下:“楼上房间太小,我们就在这里坐坐吧。”
柜台后的老板娘笑道:“成,你们就在这坐着聊,我去备些茶点。”
“不劳费心了。”咏刚言语之尖锐我这一生从未听到过“文姐小贵如金枝玉叶,她不会用这里的茶点,我们谈谈即可。”
那老板娘也是识趣之人,闻弦歌知雅意:“好好,两位随意。哎,我那死鬼怎地还不起,我找他去。”
光线不足的店堂里只留下我和他,一站一坐,谁也没说话。
木制楼梯传来细碎轻捷的脚步声,是个没有武功的女子足音,一个少女在楼梯口微微一探。咏刚向她招招手:“百合,过来见见文姐小。”
那少女这才转出来,十七八岁模样,荆钗耝服,眉目拘谨,相貌甚是清秀,她福了一福,脸颊飞红。
咏刚微笑牵着她的手,走到我面前,以平淡而寻常的口吻,介绍似的说:“我未过门的妻子,谷百合。我陪她到京城寻亲,找她的直系长辈,为我们主持成亲。为方便起见,一路上我改名谷荆,以兄妹相称。――但你既然找来,当是一清二楚。”
我背靠着门框,痴痴地看着他:“我昨晚才听说的,其它一概不知情。”
他耸了耸肩,露出一点讥嘲的笑:“我原想着你在京都,怕你看见,有意躲到这样的地方来,到头来还是瞒不了。”
百合依偎在他⾝边,顺从委婉得象一只小鸟,对于咏刚的介绍,她默认了,眼中闪烁着含羞的喜悦。他们的脸模糊起来,我闭了闭眼,说道:“那么…我呢?”
“晋国夫人,”是他温厚可了无暖意的声音“你前程无量,辛咏刚虽然无知,却也明白配不上你。论理,文家是我故主,我要娶妻成家,该先禀报于你…”我再也听不下去,一咬牙,反⾝奔出了客栈,那少女低低惊呼,我提一口气,在这大庭广众施展起了轻⾝功夫。
奔到小河边,奔上青石板桥,內息忽然失控般的向外奔腾怈出,我扑倒在桥栏边。
我的反映很奇特,对于咏刚那番话,我一字字分毫无差的听入耳內,但,并没有上次咏刚不告而别时,我的大恸我的激烈,他突然领了一个妻子到我面前,我最大的感觉,也并不是伤悲,或愤怒,我仅仅是,茫然,⾝在人群喧嚣之中,在丽曰晴空之下,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楚。
好似起了一片浓密大雾,举步维艰,白茫茫一团又一团,缠绕全⾝,遮住眼耳口鼻,迷失方向意志,既不知前方何物,也不知⾝后何人。
“你这又是何苦?”
好熟悉的声音啊,我每天都在盼望听到的沉稳的、总是含着无限关切的声音,是他么?还是他么?
他的手掌,重重抓住了我胳膊:“锦云,你别吓我,别意气用事!”顿了顿,熟悉的声音募地添出全然陌生的冷漠“――你别存心给我惹⿇烦!”
“咏刚,”我茫然地笑“还记得在浮翠庭,我问你,回清云我是不是错了,你说,既走出了这一步,咱们就坚持着走到底。你说希望我早一天了却心头大事,你说不怕未来的莫名凶险连累于你。――咏刚,言犹在耳,你都忘⼲净了么?咏刚,你难道不知,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只有你。你好忍心,你要我一个人顺着黑漆漆的道路走到头,咏刚,你是这样的绝情?”
奇怪的是,那个声音仿佛是分离我⾝体出的一般,我清晰无比地听见自己急切的声音,一字一句回荡在风中,愧羞交集的回味着我的卑微言语,我是在向他求恳么?我是在求他施悯么?――文锦云纵然是四顾茫茫,无路可走,但还不至于到求人家施舍一点恩情的地步呀!
他抓着我的胳膊几乎失去了力量,他伸手摸抚我的头,面颊,感觉到他冰凉的手指,交缠着炽烈的激情。只是那么短暂一瞬,他旋即避瘟疫似的避开了我,风中传递着几许轻微咳嗽。
“是我负了你,我不求你的宽恕。”良久,他低声道“前尘种种如梦一场,辛咏刚自知对不起你,但我还是希望你快乐,更希望你找到一份配得上你的⾼贵,你的美丽,你的才能,与你的善良的感情。”
“咏刚,为什么?为什么好端端的你要走?”我伸出双臂,狂般地搂住他,尽管我还是瞧不清他的容貌和表情“是为了谢帮主一席话吗?你在意她们看不起你么?不,不,咏刚,我代她们向你陪罪,我担保,不会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让她们赶你,气你,轻视你,我们成了亲再回去,我们…”
他用力挣脫了我,大喝:“锦云!”
眼前云雾飞似散去,我猛然看见――他着一袭青衣,脸⾊苍白,直挺挺地跪倒在青石板桥上:
“文姐小,求求你走吧!别再纠缠我了!辛咏刚配不上你,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想要的不过是平民百姓的那份不带奢望的平安和幸福,而你给不了我。我话已全部说完,求你念在辛家世代为文家忠心耿耿,念在辛咏刚半生心血,你放过了我罢!”
我一步步后退,说不出的惶恐惊惧:“好,好…我明白了,咏刚你不要这样,…不要。我走,我这就走,以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