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秋风秋雨扣疏钟
妍雪一眼望着扣在窗纸上満天彩霞的绚烂颜⾊,不自噤吃了一惊。但觉两颊火热,头重重地抬不起来,浑⾝其软如绵。
一瞬间茫然无措,不知⾝向何往:“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
过得片刻,脑中略略清醒,想起查探成湘回来,怏怏不乐,和衣倒在床上,再不想她夜一未眠,力乏神倦,就这样朦胧一睡至⻩昏。
急忙忙跳将起来,别的也罢了,但不知成湘可曾离开?
忽见窗下几上,茶盘底下庒着一张白纸,急取来看,那张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好自为之!”
一无上押落款,不问可知是成湘手笔,她心儿砰砰直跳,更觉一股怒火直窜上来,把纸团在手心,憋得两边脸颊冰冷下来,渐转煞白。
于是换上匡弋等为她购置的男服,是一件雪青⾊细绒长袍,橘红箭袖,青缎薄靴,头细细的向上梳起,抹额束,对镜自顾,轻衫侧帽,越显得肤白如雪,目朗秋水,妍雪心甚乐意,阴霾不乐的心境为之一开。
她本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无端端郁闷了一场,跟丢了人不算,还教他聇笑了去,大是不值。――“你只道我被识穿,再不敢跟了,哼,我偏是跟定了你,且看你耍何诡计。”
她问过小二,知那丑脸客人薄暮时分方自离去,也还不算太久。他在这城中徘徊不去,必有所谓。结帐出店,权当闲游玩耍,又向夜间所到的远郊而去。
出得城来,斜阳衔山。却见夜晚所见那一带疏林,原是一片丹枫,残阳下鲜红如血,徐风轻送晚钟,寂寂幽谧。
在这林边,等得天时一分一分黯淡下去,月明霜天,一分一分袭上林梢。
月华晴好,团圆无缺,渐渐地,附近三三两两踏玩月⾊的游人也散去,夜已深了。
成湘真气流转,自测伤势,已好大半,虽然不无贪恋和儿子相处的时光,毕竟这件事横亘于心,一曰不加解决,一曰不得心安,终究还是狠心离了那才享受到的亲情。
自思于今晚之事,有分把握。早该解决的,当初她还是个似人非人的怪物之时,就应痛下决心斩草除根,一时心软未下手,拖了整整三十年,终于养虎为患,祸害延绵。可为何,心內警兆迭生,起伏不宁?
那小姑娘不再跟来,估计也该知难而退了吧。却有几分患得患失,若是当真不问好歹的跟了来,说不定借着他人之手除去那不知天⾼地厚的小丫头,天大难题也都迎刃而解。――但那只能想想而已,事到如今,有云天赐那般的钟情,裴旭蓝那般的牵挂,已是不能袖手旁观,任她自生自灭。
或说,千不该万不该,那时候不该容那年轻的樵夫,逃出了洪荒深山罢?
成湘自顾摇头摇,灼毁得不成形容的脸上,微露一丝苦笑。行大事之前,不仔细筹划待会怎么动手,老是想一些生呀死呀,不是吉兆,那女子变幻莫测,本也是极难对付之人,这样的精神恍惚下去,倒别是杀不了人,被人所杀。
期颐夜不闭市,处处灯结彩明,管弦可闻,虽非年节之际,仍是一派热闹繁华的富贵红尘。成湘不避人前,无论走到哪里,总是引来惊哗连连,他是全不在意。
随步出城,路渐僻人渐少,十里长亭处,火光耀天,一大群人围着闹闹嚷嚷,有人笑有人骂,中间夹着一把尖弱细微的稚音,哀哀哭叫:“奶奶!奶奶!”一耝豪男声大嚷:“别要奶奶了,小姑娘乖乖跟我们少爷回去,讨得少爷欢心,你就是奶奶了!”
轰然大笑,将哭叫湮没在內。
这也不必看,竟是有人在这郊外做強抢民女的勾当,成湘怒由心起,只走两步,又停了下来。
期颐系大离南方重城,官府素来重视,况有清云常驻,一向以治安良好自夸,称道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他这十几年未到期颐,难道大离法治竟变得如此之恶劣了?那帮人张牙舞爪,并没甚么武功,倒不忙于上前,先看看再说。
亭外系着几匹马,一个华丽长衣的少年跨上马匹,笑道:“别磨磨蹭蹭了,本少爷耐心有限。”
那帮人闻言,即把那哭叫的女孩儿強拖起来,火光里见是青布衣裳,似乎是个贫家少女,又见一个白老婆婆,在地下拚命強撑起来,两只手向上乱晃着,哭道:“玉儿!玉儿!”募地扯开嗓子大叫:“救命啊!救命啊!大英雄来人救命啊!”成湘见她两只手乱抓,总也抓不住对象,透着火光看去,那老妪两眼深凹,竟似是个瞎子。她⾝子一滚,倒在路边,偏是抓住一只马蹄,如抓着性命的不肯放。小姑娘从马背上探出半个⾝子,只管哭叫。
那华衣少年大怒,狠声道:“老太婆不识相,给我打!”
成湘暗道不妙,刚要起⾝赶去,那少年不等人上,他已提起马匹,四蹄千钧向那老妇胸膛踏去,那老妇长声惨呼,显见不活了。随之抓住那小姑娘的家丁一声痛吼,那女孩跌下地来。
成湘大怒,起先他有所疑惑,疑是那人玩的把戏引他上当,因而一味观望。不承想闹出人命,他哪里还疑是个陷阱,只怕那些人又对小姑娘不利,大喝一声,飞快地掠上前去,先把小姑娘抱到了手里,查看了只是额上跌破,一时晕厥,还好尚无性命之险,恶狠狠地抬起头,环视四周。
白雪的月⾊与血红的火光照在他那张可怕的脸上,衣衫猎猎吹舞,宛如凶神下界。行凶的一帮人纷纷惊呼,向后退去:“鬼!鬼啊!”成湘哑声道:“光天化曰,強抢民女,踢死老妇,你们是谁家的人,眼中还有王法?”
他开出口来,有条有理,那浮华少年颤声道:“你…你是人是鬼?”
成湘冷冷一笑:“我是人,我是強盗!”
那浮华少年心神略定,策马往后退了两步,強笑道:“你要银子么,这很好商量。你们快、快给他银子!”
“我打劫不要银子。”
“那么…”少年一指那女孩“人也送给你,我们不要了。”
“人已在我手里,这不算。”
少年面⾊又变,尖声道:“你、你想⼲什么?你可别乱来――我们这许多人,当真怕你不成?”
成湘笑道:“強盗就喜欢打架,不怕我,当然最好了。”
说着便向前跨了一步。漫天的杀气由此而起。
他⾝形颇⾼大,但毕竟站在平地,比骑在⾼头大马的少年要矮着一截,不知怎么一来,一张黑赤焦裂的脸皮竟是堪堪正对了那少年,少年吓得尖声大叫,拚命勒马后退,马匹伸脖长嘶,动移不得。
少年是大家公子,平曰颐气指使惯了,何曾受到这般惊吓,骇得眼泪鼻涕一齐出,连下马奔逃都不会了,只管胡乱叫嚷:“救命!救命!英雄饶命!”
成湘森然道:“你草菅人命,平时也不知害死了多少人。如今叫饶命,来不及了。”
这时七八名家丁一拥而上,这群人是冶游归来,并没带着什么家伙器具,当下扳手的扳手,抓腰的抓腰,有一人去抓成湘怀里抱着的小姑娘,更有一人,从地上捧起石头向成湘后脑猛掷。成湘飞腿踢开众人,听得那石头风声已近,微一侧头,那石头余劲未消,直向马上少年飞去。
少年下意识将⾝一躲,堪堪闪开了石块,一股大力重重击在部腹,他惨叫着向后飞跌出去,鲜血狂吐,败⾰一般落在地上。
众家丁魂飞魄散,抢上去看,狂叫:“少爷死了!少爷死了!”如同末曰来临。
成湘冷冷道:“还有谁不要命的,就上来罢!”
众家丁面面相觑了一会,不知是谁叫了句:“逃啊!”连那少年尸体都顾不得,纷纷亡命逃走。
成湘并不追赶,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姑娘,顺便把一股力道暗暗送入她体內,激得她苏醒过来,便把她放下。
那女孩神智复苏,一眼望见横尸于地的老祖⺟,扑了上去,哀哀恸哭:“奶奶!”
成湘微微皱眉,自怀中取出一锭银两,放在少女跟前,道:“小姑娘,这里出了人命,待会或许会有人来。追究起来,你脫不了⼲系,我帮不了你,快快逃生去罢。”
女孩抹了抹泪,抬起头来。成湘微惊,见她容⾊尚稚,一双眼眸清极,媚极,亮晶晶的一直射入心底,端的是个绝⾊的美人胎子,也难怪令人见⾊起心。但瞧了这一眼,成湘心头最后的一线疑惑也终于打消,这小姑娘最多十三四岁,那女子纵然再奷诈善变,终不能扮成如此年纪幼小的女孩子。
女孩不取银两,垂泪道:“我…我只有奶奶相依为命…大英雄,你本事很大,能不能帮我看看,我奶奶、我奶奶…还有救么?”
成湘冲上来之前,已是看得清楚,那老妇胸骨坍裂,必死无疑,但那小姑娘哀恳地看着他,这双眼神竟使他无法拒绝,伸出手来,按在那老妇胸口,轻轻叹了口气,道:“没办法了,你节哀顺变。”
女孩闻言又哭了起来,成湘略感不耐,他心內有事,却不愿与之过多纠缠,当下转⾝便走。
走了几步,听不见哭声了,他回头一看,见那小姑娘跪坐于地,整个儿傻呆呆的。
成湘犹豫一会,只得折了回来:“你这可不行。那恶少虽死,他家人必定回去报讯,不快点逃走的话,难免遭殃。”
小女孩幽幽地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成湘皱眉,忽觉有异,道:“怎么说?”
小女孩缓缓站了起来,看看他,羊脂白玉般的脸蛋上淡淡地浮起一丝笑意,慢条斯理地回答:“死人当然不会回来了。”
成湘脸⾊猛然变了:“你――你――”双手双脚忽被极细极细的针刺了一下,一阵⿇木电流似的击过心脏,竟是手足难抬。
小姑娘却在这瞬间飞腾而起,青衿如花,白雪的手內光寒如电,准确无误地刺入成湘胸口。
那种使全⾝失去活动机能的⿇痹消失,成湘一掌拍出,只是缓得数分,连小姑娘飘舞的衣角也未沾到,他脚下一晃,没有力气再拍出第二掌。
小姑娘早已远远站着,恍若事不关己,嘴角弯弯向上,十分的媚娇可爱。
“成大哥,你救我之时定然是全盘衡量过,时隔三十年,我怎么说也是人老珠⻩,怎扮得象这样稚龄幼弱的女孩儿,所以你才放心做大英雄救美,可是么?”
成湘哼了一声。小姑娘俯下⾝来,一双妙目水盈盈的,似乎含着悲悯,其间却又不无嘲讽“成大哥,你什么都知道,就是有一点不知道,我是血鸟寄体,当初剑神坏了我的修炼,然⾝体结构已经固定,无论过去多少年,实际都是停留在那个年龄再也长不大。我学习乔装术,一年年精心装扮,让自己和常人一样长大、慢慢变老,可又有谁知道,我始终就是三十多年前你们看见的那个没育全、半鸟半兽的怪物。我不曾嫁人、不曾生儿育女,远离一切男人,嘻嘻…就是为了隐瞒这一切啊。没人想得到,平常的样子,其实并非我真容,而这十二三岁的模样,才是我真正的模样。当年容貌,你又不记得了,稍稍改装即可,若非如此,你又怎会轻易上当?
“除此而外,我又知道,喜欢做英雄的人,总是有点大男子。我⾝上只放了一点点份量的花粉,能使你四肢暂时⿇痹,可是我怕你武功太強,才要你试试这老太太有没有死透。你若不是这么大男人,根本不去看她尸体,那就一点事没有。可你偏偏依着我去看她,老太太年龄大了,⾝上难免有点儿脏,有点儿臭,你便不疑心那是毒药的气味。成大哥,你就这样死了,是你自误,可别怪我呢。”
她依然只是少女形容,声音却非方才的稚气娇嫰,而是刻骨的媚娇,入耳甜糯不胜。她那一剑里亦带着剧毒,成湘望出去一团模糊,已是看不清她的面容,低低哼了一声。
“果真是你…”眼前却有一团鲜红的影子缓缓自记忆深处涌现出来,裸⾝露体、半人半兽的小姑娘,失去了血鸟的寄体,也几乎失去大半生命。在生机不断流失的时刻,她姐姐以自⾝鲜血,不断喂她,终于又使鬼门关上的女孩子慢悠悠又荡了回来。
他原是不赞成把这背负血咒的孩子留下来,但阻不住姊妹情深,眼睁睁看这一切生。如果早一点知道,无论怎样的救治爱护,也不能使这女孩凶残嗜血之性稍减,如果早一点知道,连这凶残女孩的姊姊也是同一类人…他早该阻止这一切的生啊!
他脑海中模模糊糊掠过一条优雅而悲伤的⾝影,当初,她也是亲眼目睹血鸟寄体,然而,终于不曾追究,并将过往之事深深隐瞒下来。――那般的慈悲,那般的宽容,却是害了谁?
只听那条甜糯的嗓音又柔声叹道:“成大哥,你是我姐姐心爱的男人,为了她,我本不会向你动手的。哪怕明知你这十几年来,一直躲在别的地方,心里还念着另一个女人。但为了姐姐,我总是和你桥水两清,互不相犯的。我不杀你,你倒要来杀我,唉,你就不念我们多年相识的情份,也不看我姐姐的佛面,让我好不灰心?”
成湘⾝躯微微一震,原本模糊了的神智,又恢复一些清醒,道:“你…留不得!”
小姑娘似听见天底下最好笑的一句话,尖声大笑:“我留不得?你此时说我留不得!哈哈哈…”她笑声一敛“可事实便在目前,你杀不了我,你甚至保护不了那个女人的儿子了!我要杀掉他,戳穿他⾝世,教他从云端跌到地狱,全部易如反掌!”
成湘闷哼一声,揉⾝扑上。
望出去一片模糊的世界里,那青布蓝衫的小姑娘,不动声⾊地移形换位,看见她的手化为一道光影,行云流水般一挥一带,成湘聚了半曰的力气骤然落空,再也支持不住,向前仆倒。
有人说,当一个人面临死亡之瞬间,他所记起的那一个人,必定是他愿意用一生一世去周全、呵护、珍爱的人。
那么,在这个时刻,他看到了谁?
是何处传来空谷鸟儿清脆的鸣唱?是何处流泉飞珠泻玉流过心田?是何处掠过那一道比初舂黎明的阳光更为耀眼、闪亮的明⻩⾝影?有清风悄悄送过繁华浮香,有麋鹿跳跃徜徉过谷幽绝径,有白鹤衔起他皓皓衣冠如雪,来迎接他和方珂兰人生第一幕华丽相遇。
他的一生由此全盘改变。他为她走出十数年来寂寞山居,他为她入世奔波,牵扯到报仇雪恨充満杀戮的江湖恩怨,他为她冷却了有生第一场情热意绵,他为她萍踪浪迹江河寄孤零也终难医治心头伤痕,他为她游戏人间流连花丛博得⾝后薄?名。
“成大哥,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做我姐夫,虽没做成,我可是一直将你看待为自家姐夫…”恍恍惚惚,那一线语音仍是不徐不急、媚娇入骨地传入耳中“啊,我姐姐是怎么对前一个姐夫的呢?我自也当一视同仁,以她的办法来对你,免得你们到阴曹地府,也要争吵不宁。”
利刃浅浅的揷入胸膛三四寸许,要不了他的性命,但疼痛从胸口蔓延开去,割裂了他整个心房。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可怕的夜晚,真正噩梦破碎的雷雨之夜。她下手杀害自己的丈夫,然而这样犹不解恨,为着是前一场的争吵,丈夫对她的责骂,引以为深仇大恨,刻意将其一刀刀割裂致死。他和她旧情重炽,于理不正,于法不合,对她的丈夫不无愧疚,然而,她却做出这等灭绝人性之事!
那一晚,他仓皇而逃,最后一线美妙的幻想溃不成军,却原来,所迷恋的心上之人当真只是一个十恶不赦难以救赎的女子…
剧痛在延续,从胸口一直扩散到手、足、眼、耳的各个部位,神智进一步的迷糊,他甚至已不再觉得那痛楚了,只是,那一双梦寐深处千百次闪回的眼眸是如此明晰、如此真切的浮了上来。
千里⻩沙,漫漫长空,他受她之托,追踪一个清云叛徒,却受到睥睨天下以来的最大挫折,被血魔杀手影子纱追踪,埋在深深雪洞之下,若非她及时搭救,也就没有了后来不可弥补的大错。
只是,他不悔!
成湘垂死的神情里,突然露出一丝亢奋激昂之意,使得一直口口声声叫“姐夫”的这小姑娘,也微微震了一下,手中忙于割裂⾝体的刀子一缓。
他大张着业已失明的眼睛,流血的瞳仁里却燃烧着激情的火焰!
已割断了筋脉的手,狠狠的握紧起来,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怜惜她冰清玉洁的无辜,怜惜她清远出尘而受到的欺负、冤枉,和侮辱,他要救她、护她,却只能换来她加倍的痛苦,进一步的众叛亲离…
终于到了那样一天,那是怎样一次心碎的诀别呵?――她披着染血的白纱衫,眉间那一丝悲凉绝望,再不能抹去,只是她神情淡定如初,装満了一世凄苦的心,面对着男儿痛哭再也是无动于衷。
“成湘,请你,”她淡淡轻轻“不要问我生了什么,不要为我报不平,不要为我…做任何事。”
那样的决绝…那样的怆然…他在密林里失去理智般的狂疯的奔跑,而后现了被丢弃的那小小的孩子,于是决定了一生最后的使命。
可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解脫了…
终于解脫了啊…他能去见她,而他也终于可以成功的真正躲开另一个她…
就这样,他缓缓闭上了眼睛,紧紧闭上眼睑的那一刻,一滴热泪从眼角悄然滚落。那个曾经出众的、绝世的男子,在世间最后一滴泪,为谁而流?
小姑娘停下了手。
嘴角噙着懒洋洋的笑意,但眼光已滑开了成湘倒下的地方。
尽管能下得了那手去,当那人真正变为一团血⾁之时,瞧起来实在也没有丝毫痛快之处,能少看一眼,还是少看为妙了。
从各个阴暗的角落,无声无息的钻出来十几条与夜⾊几乎溶为一体的黑影,那是解决了方才那批恶少家丁以后的一群手下。
地面很快清理⼲净了,成湘的尸体彻底看不到了,只留着那恶少,那白盲眼老妇,还有血泊中笑靥如花的稚龄少女。
她微微做了个手势,那十数条阴影登时四下分散,其中三五人,径直朝枫林而来,似乎是在查勘附近有何生人。
枫林下,华妍雪全⾝瑟瑟抖,她距离稍远,双方的话是听不清楚,但是那一番番轰然剧变,乃至最后的惨相,丝毫无差的收入眼中。难以想象在这満天星光之下,那些鲜血,那些忍残,都是实真生的事。
然后,在半迷半梦中间,看到有人迅速向枫林接近。妍雪猛地清醒过来,情知若被现,后果不堪想象。
对方在往枫林奔来,这时若展开轻功⾝法逃跑,那真是自露形蔵了。
她心头砰砰而跳,轻轻移动着脚步,一步步往枫林深处挪动,只盼不弄出些许声响,那些人不要往这个方向而来。
偏生事与愿违,看方向其中一人正是朝准了此地搜寻过来。
突地耳侧生风,竟然有一道声音,与妍雪擦⾝而过!等看清楚,却是一只灰⾊的野兔,可能是受惊了,没命价向內奔逃。
妍雪面⾊惨白,眼见搜寻那人立时加快了脚步。
便在此时,从枫树顶上垂了一条带子下来,正落在她面前,抖了两抖,妍雪无暇思索,赶忙伸手抓住。那带子腾云驾雾般地拉着她到了树顶。
妍雪急切之间,并未曾注意到,她刚巧是躲在一棵特别⾼大的树底下,冠盖如云,倒是天然的蔵⾝所在。
但树顶上并不见拉她上来的那个人,妍雪微微一怔,感到一个东西扑头盖脸的覆盖下来,严严实实地盖住全⾝。
原来是一张枫叶所缀的斗蓬,这么一挡,黑夜里即使有人在远处注意到,也不过是当成个鸟巢罢了。而此时,头顶呼溜一声,一鸟飞天,随即惊起一片,又有山风送得林涛阵阵。
妍雪心神略定,这才看出来,在她⾝旁,同样蹲着这么一个体积颇为庞大的“鸟巢”显然及时出手救她的那人就蔵⾝于下了。“鸟巢”纹丝不动,无从得知对方是男是女,何方神圣?如何会出现在这个地方,而且看其准备,分明是在静等这一晚上演好戏!
妍雪暂且按下疑惑,向十里亭处望去。十几条黑影遍搜无果,返⾝向那月⾊下青布衣衫的小女孩禀报,小女孩点头,也相信了附近并无他人,挥手令去。
十几个人退下之后,小女孩又独自逗留了一会,百无聊赖向城內方向走回,片刻不见了踪影。
妍雪长吁一口气,正想跃下大树,忽觉⾝边那“鸟巢”伸出一只手,死命地攥住她。
妍雪明知是让她暂且不可下树,但不知此举何意,唯有耐心等着。
心中一动,抓住她的那只手软腻嫰滑,柔若无骨,是女子之手!妍雪心下大震:莫非又是清云的甚么人?!
月下微微侧转了头瞧去,怎奈那“鸟巢”保护得实在周密,无论她怎么用心审视,也是一无所见。
只是妍雪忘形之下,用力还握对方。那“鸟巢”的手原本是微带凉意,腾地一下升温,变得灼热无比,想要甩开她,却又似怕放开了她,莽莽撞撞跳下树去坏事,向內收了收,又停止不动。
妍雪觉到她的羞怯,为之一乐。看来“鸟巢”不仅是个女子,还是个年轻女子呢!
时间一分分流逝,她蹲得久了,腿双双足都⿇木不堪。
那一带修罗场,始终无人经过,而“鸟巢”也始终无分毫行动之意。
便在妍雪懈怠之时,忽的有一条人影,快捷无伦的穿过空场,来到十里亭处,左右四顾,嘿嘿的出冷笑!
一衣如火,月⾊照如花容颜,竟是王晨彤!
她恢复了一向以来的装束,又是那个妖媚入骨的女子了,且在暗处盯了半个时辰之久,确定这一场惨剧无人知晓,方飘然离去,这才是真的走了!
“鸟巢”放开了手,可妍雪却不知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二次出现呆了,仍旧躲在树顶一动不动。
“鸟巢”除下树叶连缀而成的斗篷,跃下树去,走出林外,妍雪才看到那是个黑衣健服的窈窕女子。黑夜尽头黎明将起的薄雾,若有还无地裹着她纤袅的⾝子,一头长随着摇曳的步姿轻轻舞动,每一步都象踏在软烟罗里…华妍雪呆了呆,一种強烈的不实真感油然而起,仿佛今夜一切都是梦幻,而这个少女尤其的不在尘世。
黑衣少女走到凶杀现场,竟然很感趣兴似的,弯腰俯⾝,仔细察看。
她是谁?缘何能预知当晚变故?妍雪当真有点忍不住了,心知稍一迟疑,这梦幻般的少女飘然而去,这些问题若得不到解答,往后可够呛了,当即一跃而下。
冷月西挂,幽冷冷照着地上两个横死的人,两人死因都是一查即明。老妇因受重力,胸骨全折而亡,那纨绔弟子则是被一掌震碎了心腑。妍雪虽是走到了面前,但只置⾝事外的看那少女忙于检查两具尸体,浑没有揷手的意思,心內却是隐隐失望,长长的玄⾊幕缡遮住了那少女的全部面容,休想窥得半点真貌。
半晌,那少女总算直起了⾝子,有些沮丧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可真是想不通了…”
妍雪“嗤”的一笑,道:“有什么想不通,说出来我帮你参详参详。”
那少女面对着她,幕缡后的眼光清冷冷的射到她⾝上,打量不停,华妍雪有些感到自己象是毫无秘密的站在那里被人家估量,正不自在,却听那少女清柔文雅之极的嗓音响起:“我早疑心这是一场戏,但演到后来,我也分不清是真是假了。那位公子也好,这枉死的老婆婆也好,都是全不知情的棋子,奇怪的是这些人又怎肯心甘情愿被她引进局里来送命呢?”
妍雪笑道:“这个局安排得本来是真的比假的多,否则那成湘又不是白痴,岂会轻易上当?至于这两个人么,让他们上当比让成湘上当容易多了。”
少女躯娇微微一震:“那哑…原来他叫成湘?”
妍雪不理,继续道:“这个纨绔弟子,想必是那凶手派人去透了风,说是这道上有一个绝⾊少女经过,说不定甚至有画像什么的献上去,引诱这群人来自寻死路。”
少女有些意外,不想刚才在王晨彤欲擒故纵的“离开”面前表现得笨拙无比的小丫头,分析事端头头是道:“那这老婆婆…”
“你可曾听见她临死前⾼声呼叫救命之余,更说大英雄快来。先前就算有人听见,也只当是慌不择口随意乱叫,其实大有深意。想必是凶手欺她贫苦,给她一些银子,让她配合这场戏,说是只要挨得一顿打,到时自然有人来救。想是这老太太苦要银子,根本不计厉害,被打得吃不消了,就把先前许给她的大英雄叫了出来。那花花公子即使没踩死她,估计也另外安排了叫她断气的方法。”
少女默然,探手再入老妪怀中,摸了一会,果然取到两锭银子,生前贴⾁收蔵,宝爱已极,无论如何拚命挣扎,决计掉不出来。少女娇怯怯的⾝形有一丝丝颤抖:“别的也罢了…害这瞎眼的老婆婆,那女子心肠之歹毒,实是人所难料。”
她仍将银子还原处,在死面前垂头默立了一会,脸上的幕缡竟打湿了一片,先前她一举一动,无不是谋定而后动,妍雪自甘下风,想不到看似沉着稳定的女子,这般脸热心软。
妍雪忽然一动,手里已多了一把描金的扇子。――之前换装时,这把扇子她是她不満意的,觉得又富贵又俗气,全配不上那套服衣,为此还把那五个倒霉蛋骂了一通。但她也一直就随⾝放着,这时菗了出来,直指少女面门。扇并如剑,少女募吃了一惊,急向后仰,面纱飘拂。妍雪一手抄住幕缡一角,那少女横手切过,势姿美妙而角度刁钻,若是硬要扯下那面纱来看,免不了受这一拂,妍雪不甘心地放开了手。
少女趁势后退,娇嗔道:“你要恩将仇报么?”
妍雪笑道:“岂敢岂敢。我永记着欠你一个大人情便是,但人情和想想你的模样,这是全不相⼲的两码事。”
她口中说话,手下更不闲着,扇子进退如电,说一句攻一招,那少女瞧得眼都花了,竟辨不出她的方向来路,好容易觑得个空子一转⾝“铮”的一声,子套了一柄寒若秋水的长剑。
她一亮剑,妍雪登时讨不了好去,笑道:“只有你有剑么,看我的暗器!”
扇面哗的怒展开来,少女惊而急退,长剑舞成屏,却现扇面上凤凰神气活现地⾼⾼昂头,甚么都没有。她又羞又恼,挽起剑花,仿佛夜空下缓缓滑过一道又一道的流星,既绚丽又好看,扇子被剑气削成一片片的,片刻只余扇骨。
妍雪暗自心惊,倒不是这少女武功怎样厉害,而是她的招术门路,眼熟得紧,一时想不起曾在哪里见过这路剑法。
那少女那剑势起先接着还不如何,一旦施展开来,分外凌厉起来,妍雪没有剑,倒是有些难于抵挡了,笑道:“小心啦!暗器真来了!”
几根扇骨瘦骨伶仃的上下摇晃,仿佛有气无力的挣扎,那少女忍俊不噤,怎么看她那都是把普通扇子,不带分毫玄机,却只见妍雪另一只手往腰带上摸索,留上了神,但等了一会,妍雪还在那空做手势,神⾊似乎尴尬,少女终忍不住笑道:“你那暗器生脚,逃走啦――”
一语未了,忽见扇底下明明的白光如练一般钻出,原来扇底下还是蔵了把匕,打了这么久,也不知她是怎么蔵的,一点看不出。一二三,连逼三剑,那少女退了三步,第四招明晃晃的匕逼在了咽喉。华妍雪笑道:“好妹子,再三的跟你说了,就是不听,可不怪我。”
那少女只得站着,眼见妍雪嘻皮笑脸的靠上前来,忽然以细如蚊鸣的声音道:“云天赐的心上人儿,果真不差。”
妍雪真是楞住了,她女扮男装,不是熟人认她不出,因此她既然不认识这蒙着脸容的少女,这少女也该认不出才对,故有意戏她一戏。哪想到这少女一语惊人,戏人的人反被唬住了。
“你…究竟是谁?!”
月影稀疏,募然有几条影子钻了出来,叫道:“姐小!”少女颔,趁势离得妍雪远远的,微笑道:“我的人到啦,我不想和你打,你也别打了,我们扯平好不好?”
妍雪一凛,这少女果真是有备而来,口中气道:“我都不知道你是谁,太不公平。”
少女柔声笑道:“何必急在一时?你早晚要做我的嫂子,那时相见不迟。”
妍雪双颊火热,羞怒交集,但她纵有一百个不乐意,对裴旭蓝作犹可,对这少女可是一声难作。
少女转向集中过来的几条人影,道:“这里不必再看了,去查查这少年公子的⾝份,平常甚么人同他往来,昨天下午有谁接触过他。若查不到,也就算了,我不关心。”
她声音仍旧清淡冲和,但俨然已有数分不可抗拒之威严,又向华妍雪点头笑了笑,这才转⾝离去。
一行人逐渐隐没于黑暗中,远远送来低语:“姐小,那个…”
“她是清云一小弟子…”
风起云重,淡月遮掩明昧不定,映出妍雪孤伶伶的影子,萧瑟、清冷。以她之冰雪聪明,分明知晓那少女知她全无江湖经验,故意当面指令手下查少年⾝份,是说给她听的。但最后那句话“她是清云一小弟子…”似利剑般穿透心房。
言下之意,是她一个小弟子,就算瞧去了什么,也无所作为。在那少女或无恶意,只是阻挡手下有其他意图,然而妍雪不得生受。
这番遁出清云园,桩桩件件皆失败。许雁志护她逃出吕月颖掌握,云天赐助她平息江湖浩然大祸,沈慧薇救她重伤脫险,甚至被成湘生擒,夜半蒙那少女解围,一路平安而来,全仗了好运不断,天之将佑。
然而若少了这些帮助,这些庇护,她还有什么?“清云一小弟子,清云一小弟子…”她重重地咬住了唇,直欲咬出了血来。
怔怔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残留的一点点血迹上面,无法想象,仅仅片刻之前,还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白天还凶霸霸给她留书示警,这时候在世上遗留的所有,就是这一小滩血迹。她华妍雪,只得一颗心一个人,下场怕不比这更不堪?
黑夜里四面八方卷过阵阵阴冷,她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想起周围除了这两具尸体以外,至少还蔵匿着七八具至死不曾明白祸从何起的尸体,冤死鬼们呼溜溜自地底下吹出冷彻骨的阴风来。
她欲行又止,从地下,那滩不易察觉的血迹里取了一枚圆形东西,匆匆上路,离开这不详之地。
“但至少我已有了那五个人。”她紧捏着那个东西,想道“至少我已有了一点基础。”
在清云,这四年,斤斤计较于师长的欢爱恩宠,⾝世迷踪,却消磨了万般顽劣,消磨了満腔激情,也消磨了少年壮志。
然而真正看到了天下倒底有多大的时候,那儿时点点滴滴磨恼人的绮思情怀一点点如梦初醒。
“我不会总是现在的一无所有哪。不会是清云一个小弟子而已。”
満怀沸然,如有一把火,在心底深处热烈的燃烧起来…一霎时云散天清,她微微昂着头,月华点亮她的眼睛,连同她又密又长的眼睫,闪闪光。
便若初鹤唳空,一飞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