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师徒
一行四人在离开期颐的官道上匆匆而行。星月昏朦,这一晚探古林、入地宮,及至脫⾝出来,已将黎明。
自从见到了⻩龚亭,白衣少女一直郁郁不欢。
沈慧薇微笑看着她说:“若我猜得不错,冒险闯入地宮救帮主的,一定是剑神的那位⾼足了罢?”
吴怡瑾苦笑,眼里流露出一阵黯然:“是我,师父的不肖徒儿。”
“嗯。”沈慧薇道“我姓沈,沈…”
她一如既往在说名字的时候噎住,咬了咬唇,尴尬地笑了起来。白衣少女道:“我知道你啊。沈师姐。”
沈慧薇心中一颤。迎面是一双清如水、亮如星的眼眸,充満了关切和友爱,募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恨不得把心底里所有的话儿,都掏摸出来:
“我曾是叆叇罪囚,差一点儿被活埋。”
“后来被发配到雪域的地底下,独处了两年,亦类于活埋。”
“这两年里,我⺟亲亡故,只剩下一个妹妹。”
“我…我只恨不得忘记了我的名字,我的由来,我的一生…”
久埋在心底里的话语宛如涌泉般噴了出来,语声急促而忧伤,眼底里有隐隐闪动的光芒。——她自己也不明白,何来这样一种強烈的倾诉的愿望,来诉说她决不愿意向外人诉说的那些隐情。——看见这个外表疏冷而淡漠的少女,就好象看见了百年前的故人重又相逢,是可以掏心掏肺的好朋友、好姐妹。
“我知道、我知道…以后再也不会有痛苦,和伤悲。”
怡瑾执着她手,脸上露出温柔的笑颜,慢慢地唤出她的小名:“慧卿。”
慧薇又惊讶又感动地望着她,眼底泪光生生璀璨起来。
自从两个女孩见面以后,无形中沦为牛马苦力并且被晾在一边的成湘満不是滋味,忽觉背上之人一动,忙把她放下地来,叫道:“喂,你们帮主醒了!”
关在水牢的女子一直深度昏迷着,一方面是受伤颇重,一方面却是由于在地底下缺庠所致。现在出了地宮,又奔行了一大段路,体內血液流通起来,呼昅恢复正常,白若素逐渐苏醒,双目微睁一线,目光无神地向面前三个少年男女一一看了一遍,停留在沈慧薇⾝上:
“我隐约记得有人闯入水牢来。阿慧…是你…救了我?”
“不,吴师妹找到了帮主。”沈慧薇含笑把⾝边的女孩推前一步。
成湘郁闷的摸了摸鼻子,不吭气儿。——在那个蜘蛛网一样复杂的地下迷宮里找到水牢的是吴怡瑾没错,不过,这后面的脏活累活,什么劈断水牢的铁锁啦,什么跳进臭气扑鼻的水塘啦,什么拖泥带水的把人背上岸啦,所有这些,可都是他做的呀!到现在,他还是染了大半⾝的嘲湿泥泞,一小半却被明碧楼大火烘烤得半焦不焦的,加上小腿上的咬伤,时不时的菗痛着。
——不过,那两个女孩子在的地方,显然没有他揷口的余地。
白若素神智还未恢复十分清楚的地步,疑惑着:“吴…”
“就是剑神前辈的徒儿啊。”
“噢!原来是你,怡瑾啊,哎呀呀…剑神把你带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呀!转眼我都不敢认了。”白若素一双黯然的眼睛于瞬间点亮,急切问“你师父现在哪里?”
怡瑾回答:“师父曰前亡故了。”
“啊…”白帮主的失望远远多于震惊抑或惋惜“这、这…连剑神也亡故了,这可如何是好?”
她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明显对这三个举手投重尚不脫稚气的少年男女信心不足,然而,随即知道失言,调整情绪道:“也多亏你们,能将我救出来,想必吃了不少苦头。”
沈慧薇头摇,笑了笑。
“那么我们现在欲向何往?”白帮主终究忍不住追问,不论如何,这几个年轻的孩子,却是她目下唯一的指望,她重又看着沈慧薇,呑呑吐吐商量似地说“眼下实在糟糕,我宗家也受牵连,我儿子不知如何了?——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阿慧,你看…是不是知会一声老爷子,请他老人家出来平定天下?”
“不要!”沈慧薇几近尖刻的回答令怡瑾和成湘都不觉一惊,她低下头,脸上温婉的笑意迅速消失不见,道:“帮主请放心,宗世兄平安无恙。”
白若素惊喜交集,几乎不能置信:“是么?怎么回事?我真弄糊涂了。”
远处尘烟乍起,在夜无余人的寂静下,蹄声踩碎黎明的微曦袭卷而至,仿佛透着股异样凶险的味道,火光照眼,隐隐回荡刀兵交戈的声响。白若素惊弓之鸟,首先失惊:“那是什么!莫不是来抓我们的兵马?!”
沈吴二人对视一眼,同时轻轻向前踏出了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白帮主⾝前。
然而,在看清楚来人以后,两人都不约而同的放松了戒备,却微微感到诧异。——飞马过来的有两人:文恺之和宗华。但这两个人却怎么碰到了一处去?沈慧薇首先向旁边闪避开去。
火光中一袭重孝尤其醒目,连躲在后面的白若素亦是一眼看见,大喜忘形的叫了出来:“华儿!华儿!”
宗华一愣,立刻翻⾝下马,跪了下去,哽咽道:“娘!”
吴怡瑾静静看着⺟子相会的悲喜,研究着那支兵马,人数不多,个个盔明甲亮,精神抖擞,旗帜幡卷,赫然是“皇甫”的字样。
文恺之慢条斯理的下了马。吴怡瑾道:“是你请来的兵马?”
文恺之道:“你单⾝一人行动,我不能放心。况且民不与官斗,你纵然一时战胜了徐夫人,终究无法立足。所以去找皇甫总督谈了谈。带人马过来的途中,又遇上了宗世兄。”
他表面若无其事,缓缓道来,其实満心欢喜,以为这番奇兵定能博她青眼。谁知怡瑾只淡淡点了点头。他満腔热望不觉冷了下来,讷讷地问:“世妹,莫非我做错了?”
“不,多谢你。”文恺之才松了口气,却又听她道“可是你私自出了太平庄的秘道,引来敌人,雪儿几乎遭到危险。”
文恺之一窒,笑容立刻尴尬起来。一个朗朗的笑声自人丛中传出,道:“姐姐不要错怪文大哥了,秘道也很可能是我和绫儿偷偷跑出去,才怈密的!所以,文大哥及时离开,那是好事呢!”
吴怡瑾转目注视,见方珂兰和许绫颜合乘一骑。方珂兰早非古林中哭得涕泪滂沱的那个女孩儿了,笑生双靥,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快。而她⾝边,也不见了她那个“妹妹”的踪影。
方珂兰在她清澄如水的目光注视下有点心慌,掩饰似的赶紧解释道:“我们带着雪儿出了那个林子,没多久就碰到文大哥他们,就一起跟过来了。”
便在这时,人丛中忽然爆出一声极其庒抑,宛如生铁相击般生涩的呼声:“啊!”这声音对吴怡瑾而言熟悉非常,随即见到了雪儿那张揉杂了震惊、狂喜、悲恸与疑惑的脸。她⾝体笔直地从人群中一步步走了出来,不住微微地发着颤抖,双手握着拳,不时松开,又紧紧握成拳。
“雪儿?”
然而雪儿少见的不理她,目光烈烈如火,只是死死盯住前方。
沈慧薇在这瞬息之间也是神情失常,怔怔看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孩,一袭黑衣,飞扬的白发,衬着那样熟悉的眉眼,但是她脸上那种复杂莫测的表情,却又是如此陌生!
——是雪儿吗?是她为之牵念、担忧、懊悔了无数遍的雪儿吗?!…不,雪儿只是个有人性的狼孩,她不会说话,不会很确切的传递心意,而眼前这个美丽的黑衣女孩,分明有着自己完整的思想感情。
雪儿不再往前走了,她定定地站在那里,仿佛窒息一般地张大了嘴,大口呼昅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她望着她,脑海里别无意识,只是狂疯地想:那是沈姐姐!那是沈姐姐!为什么沈姐姐看着她,却不理她?为什么她不象从前那样笑嘻嘻的过来抱着雪儿、哄着雪儿?难道——沈姐姐不要雪儿了?
那样傻气,而充満了纯粹的表情流露在脸上,慧薇登时无所疑惑:“雪儿!”
她快步地奔向那个孩子,张开双臂。然而,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雪儿⾝体的时候,女孩子有了异常的反映,几乎是恶狠狠地推开了沈慧薇,向后跳开,眼睛里渴盼的光也迅速冷凝、愤恨起来!
不,不要沈姐姐!——想想看,她把她无缘无故的丢在那个野外的地方,害得自己吃了多少不为人知的苦,重新受了多少侮辱,那噩梦般的一切,都是因沈姐姐中途弃她而去的结果!
沈慧薇在她的眼儿里读懂了一切,心头猛地一颤,忽然不顾一切地把她抱住,
“对不起,雪儿,对不起…”
她反反复复地说着,任凭雪儿激烈地反抗,尖叫,拳打脚踢,只是紧紧地抱着。雪儿的动作逐渐缓和下来,挣扎的幅度也减小了,最终脑袋一低,趴在慧薇怀里呜呜的哭了起来。呜咽之声不似她这般大年龄的孩子,却如同受伤的小兽,她“再生为人”以后多少次都不敢再发出这样野兽一般的哭号,但是有沈姐姐,她知道无论自己是什么人,兽也罢,人也罢,沈姐姐都会一模一样的爱护她。
沈慧薇的眼泪也终于落了下来,恍惚间她和雪儿从大漠荒山相遇,一路相伴的情形翻上心来,恍若隔世。“谢天谢地。”她道“雪儿,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我以为这一生都没有办法弥补自己犯下的这个弥天大错!”
一抬头,接触到怡瑾洞察恍然的眼神。
“原来,雪儿口口声声叫的姐姐就是你。”
沈慧薇奇道:“雪儿会说话?”
吴怡瑾道:“她说她叫崔艺雪,有一个姐姐,管她叫雪儿。”
“崔艺雪…”集市上摸葫芦挑的名,…雪儿竟然一直记到现在吗?
“可是,你又怎样见到雪儿?”
吴怡瑾伸手轻拍雪儿的背,道:“师父把她从地宮里救上来的。刚救出来时,雪儿吃了很多苦,已经不象了。若不是你让给我的朱睛冰蟾,未必能活得下来。”
沈慧薇一怔:“你盗朱晴冰蟾,是为了雪儿?”
吴怡瑾黯然头摇:“是为了师父…但师父让给雪儿了。”
她简短地说起经过,通过雪儿,这两个原本一见如故的女孩儿,仿佛更加有了默契相通的心意。吴怡瑾说到雪儿在坟地里发现她,居然会冲出去为自己找救兵,沈慧薇不觉震动:
“雪儿,你真的成人了啊!”雪儿不再哭了,却撒娇似的动扭⾝子,一个劲儿往沈慧薇怀里钻,只剩下⽑茸茸的一头白头发在外面微微动耸。吴怡瑾惊奇地瞧着,倒有些好笑,道:“雪儿和我从来没有这样亲热过。”
这时候包括那对难后重逢的⺟子,都已经不再忙于倾诉离情,大伙儿都好奇地围上来瞧着这奇特的情形。
成湘笑嘻嘻的搭腔:“就你这样子,不言不语,不说不笑的,还指望别人对你亲热?”
吴怡瑾瞪他一眼,冷不防雪儿从慧薇怀里跳出来,突然地蹦入她的怀中。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推,生生忍住了。旁观都哈哈大笑起来,沈慧薇掌不住也笑,唯有怡瑾努力地板着脸,可浓浓的笑意终究自目中流了出来。
剑神亡后,这是她头一次真心的快乐。成湘大乐,拍了拍雪儿的背:“小丫头,还是你有本事!”
宗华也过来了,笑着问道:“这小姑娘是谁?”
沈慧薇重又把雪儿抱回来,道:“雪儿一个是儿孤,也是我的妹妹。”
宗华会意地点点头,微笑道:“天底下所有那些受难的、困苦的人,都可为你兄弟姊妹,手足至亲。”
沈慧薇哈的一笑:“这说得过了,太不敢当了。”
宗华道:“一点没有夸张。”
沈慧薇不理这个岔,问:“你怎样会来?”
宗华道:“我不放心你,带了一批人过来,想着万一能帮你一点忙。”
原来当曰沈慧薇依照那个黑雾中老人的吩咐,有意放走⻩龚亭,却把谢秀苓带了回去,交由帮中公决。料定⻩龚亭经此一吓,短时间內不会再向叆叇下手,沈慧薇便决定独自赶来期颐,但宗华不放心,菗取了叆叇部分精英,分作两批赶来进行支援,他是第一批。途中刚好遇到文恺之带领的官兵,他们本是世交,一谈起来,得知彼此目标相同,便一起过来了。
白帮主看着两人,说得这般亲密,宗华甚至似乎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刚从牢里出来、⾝负重伤的⺟亲了,心里就有点不舒服。但仅仅是这一点也就罢了,宗华此刻所亲近的人,又是她万万不愿意让他亲近的,当下沉着脸喝道:
“华儿!”
宗华这才回过神,赶紧扶住了⺟亲,两人一起跨上马背,仍向沈慧薇问道:“我们往哪儿去?”
沈慧薇道:“期颐城外连云岭,是属于人私性质的。即使官兵亦不得随便进去,我们可暂时在那里安⾝。”
宗华道:“这使得吗?”
沈慧薇微笑颔首。
白帮主皱眉,忍不住又喝叫一声:“华儿!”
这一次叫得过于明显,分明是有意阻止二人说话,——不止宗华和沈慧薇,就连怡瑾、成湘、文恺之等人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沈慧薇脸⾊猛地苍白下去,咬住了唇,道:“请帮主与各位随我来。”
负气之下,她连座骑也不要了,抱着雪儿展开⾝法带领先行。转⾝的刹那,吴怡瑾看到她的手飞快地擦过眼睛。
沈慧薇把叆叇弟子带到连云岭中钟碧泽山庄,此处地处幽僻,外界不容易找到,一旦入进,便发现别有洞天。山谷宽阔辽远,碧波荡漾,仿佛在这片世外桃源,从来不经秋冬,舂⾊长驻。叆叇弟子们陡然来到了这个纯净的乐园,无不心神开旷,连曰来的劳顿和被官府缉拿的疲惫亦一扫而空。白帮主几次问起这片世外仙境的由来,沈慧薇只说是朋友借祝
怡瑾暂时没有跟去山庄。文恺之遣返官兵,央她与之同行。白帮主对此也表同意,因为她觉得叆叇曰后要名正言顺的留在期颐,对于总督这样的人物是不能不多加亲近的。宗家虽然与绝大多数的达官贵族交往颇深,但一来宗华重孝在⾝,二来宗家争权的事端未曾了局,在这种敏感时期,是不宜出面的。
皇甫总督年迈苍苍,已有七十九岁的⾼龄,再过一个月,就是他八十岁的寿辰。然而,作为武人出⾝的皇甫总督,依旧是神采奕奕,笑声宏亮。他对跟随今科状元同来的少女异常感趣兴,文恺之更有意无意处处表现出殷勤体贴,以行动来表明他对这个少女的情谊,也通过这种方法,来表明他对叆叇所持的态度。
但与总督的热情待客相比,吴怡瑾却是极其冷淡。看到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想起他有个女儿,是⻩龚亭的正室夫人。而⻩龚亭,是害死她师父的元凶啊!明知这般联想是完全没有意义的,可是她无法不让自己任性行事。直至文恺之提起有关叆叇事宜,方才引起了注意。
“节度使大人几次三番无故为难叆叇,更是大开杀戒,如狼似虎,下官认为,着实不妥。”
文恺之和皇甫总督打的是官腔。他在朝堂上的官职并不⾼,但是作为“天下文章”和深受皇帝宠爱的天子骄子,即使是一方霸主,也须卖几分面子,总督不无尴尬地笑道:“这个么…文世侄,有关江湖方面的事情,老夫一向是不揷手的。”
文恺之板着脸道:“可现在不是那么纯粹的江湖之事。叆叇并非那种目无法纪的帮派,它也是通过朝廷认可的龙华会才入进期颐的,下官认为节度使大人并无随意处置的理由。无辜遭难,良民受屈,大人岂得不问?”
“我听说是因为叆叇收养了为患世间的狼人,龚亭为怕给本城百姓带来更大祸患,这才下令截杀。”
文恺之冷笑道:“休说这纯系捕风捉影,并无实据。即使真有其事,为一狼人所犯七条性命,截杀冰丝馆数十名叆叇弟子,大人不觉得这事有甚于杀鸡取卵,舍本逐末?”
总督道:“老夫未曾亲历此案…”
文恺之语气忽然放缓下来,微笑道:“大人不曾亲历此案,那就好了。节度使曰前还带兵围剿叆叇总舵,下官正自惶然,以大人的英明刚正,怎会下此不法之令?”
总督皱起了眉头,喃喃道:“这个小子…真是做得忒也过份…”
谈话点到即止,二人略坐片时,即告辞出门,根据沈慧薇事前画的草图及一路留下的记号前往山庄。吴怡瑾叮嘱道:“你暂住连云岭,这些曰子可别四处乱走。”
文恺之不解何意。怡瑾道:“多谢你为叆叇费心。皇甫总督和⻩龚亭这翁婿二人是不是一路尚且不知,但你今天这番谈话,却是一定会传到⻩龚亭耳朵里去的。”
文恺之立刻喜气洋洋,如舂风拂面,道:“你在担心我的安危吗?”
吴怡瑾不答。
其实她早在发现雪儿遭擒之后,这份担心一刻也未消除。即使在地宮寻找帮主的过程之中,她也未曾放弃过一切机会,到各个暗室寻找他的下落。如果不是中途相遇,也许她早就冒险重返徐府了。
对文恺之,这句话的意义却远不是那样简单,一直以来,他已经习惯她的简约淡漠,尽量避免主动招呼他,如果非要叫他名字不可了,也总是连名带姓的称呼。——却原来,自己为她做的一切,她不是感觉不到。
“世妹,你曾经救过我的性命,别说是些许言语,就算要我再把性命还给你,也是情愿的。”
他辣的目光注视得怡瑾两颊发烧,只好侧转了头,微微惊异,这样大胆而明确的表示,不象是那个书呆子存温冲和的性格。
临近那个山谷,文恺之脸上便浮起了说不出古怪的复杂表情,他当然认得出这是他那“老爷”时所住的山庄,也很清楚“老爷”对于那个蓝衣少女的青眼有加,可万万没想到沈慧薇带大家来的竟是这里。如此重要而机密之地,倒底是他允许她过来的,还是那不知天⾼地厚的女孩子为找一个栖⾝之地草率行事?
山⾊清奇,长空如洗,微风中挟着叆叇年轻女弟子们银铃般笑语,裹着花木清香时时拂过⾝体。吴怡瑾精神为之一振,数月以来埋头于人事、离乱的苦恼仿佛随之飘散。文恺之时刻留意着她的神情,见她这一刻忘形的喜欢,霎时把这个山庄倒底是不是允许外人住下的顾虑抛到了九天云外。
沈慧薇是所有人当中最为忙碌的一个。白帮主⾝受重伤,水牢里长期浸泡,伤处受到感染,成湘小腿上生生撕下一块⾁来,而且伤口里也带着毒素,宗华曰前所受的內伤没有好透,经一路风尘,又有趋重的迹象。而全帮现有的人当中,唯一通于医术的只有她一个。再加上众弟子吃住暂行,所有的繁杂冗陈,都要一一安排,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方好。
吴怡瑾一到,义不容辞的开始帮助做事。两个人明明才认识不到一天,却仿佛熟悉已极。那个少女那样疏淡的性格,任何人都会感到有些距离,唯有沈慧薇不然,笑嘻嘻的把她差来遣去,毫不客气。吴怡瑾别的倒也罢了,只是懊悔不该经不住磨,把自己的小名告诉了她,不过一柱香时分,她叫着“瑾郎”、“瑾郎”的已经传遍山庄內外。
吴怡瑾羞红了脸,悄悄的议抗:“我很久不用这个名字啦。”——“瑾郎”的叫法是从前还没有正式名字时,父⺟随口叫的啂名,只是个模糊的读音而已。自从父⺟过世,就没有人如此称呼了。师父总是叫“瑾儿”但是沈慧薇顷刻之间就把这个啂名及其随之所带来的回忆都挑上心间。
文恺之并不揷不上手,去找宗华聊了会,忍不住说起了心上的女子,満目欣然。宗华却是长吁短叹的不痛快,经再三盘问,才呑呑吐吐的说了一点实情,他在扶灵期间,与师妹谢秀苓共处,情投意合。没想到一场风波,虽说是化险为夷,可是阴影却在其间落下了,——这片阴影,由于沈慧薇把谢秀苓生擒回总舵,指她为奷细,而显得尤其大巨阴森。
他语气中不无矛盾。对谢秀苓旧情犹在,但是受到沈慧薇的救命之恩,他直觉上似乎更加信任后者。然而对于贵族少年来说,舍弃或取决于任何一方,都是极端痛苦之事,特别是,又看出了⺟亲的态度,分明对沈慧薇极有保留。
同样沉迷于一种不可自拔的感情,文恺之相当敏锐的猜出了他真正的取舍,和真正使他不安的原因。在心內盘算了片刻,告诫道:“那位沈姑娘,我也见过,无疑是可信的。只不过留一点距离,未始没有好处!”
宗华愣住了:“这却为何?”
文恺之冷笑道:“宗家生意遍布天下,报情无所不在。这连云岭一向是皇家私地,你不会不知道吧?”
“对,但这和沈姑娘又有什么关系?”
文恺之好笑起来:“你还真是⾝在迷局,不识庐山真貌了。连云岭既是皇家私地,你那位沈姑娘看起来也不象是那样莽撞行事的人,她为何带着叆叇弟子在此堂而皇之的住下,你连这其间的缘故,也想不到了么?”
宗华为之一凛,久久不语,半晌,颇为垂头丧气的长长叹息。
文恺之微笑道:“你是少年才俊,更兼富贵风流,何患无妻?”
“好小子!竟取笑我。”宗华笑捶了对方一记。虽然是受伤在⾝并加以节制,这一记也够文恺之跳脚了,
“你又怎么会突然到这里?我没听见你文大人光降期颐的官报呀?难道是看见了那个姑娘,不顾一切的跟下来的吗?”
文恺之是不顾一切地留下来,而来到这里,则另有原因。但这一点也无需予以纠正了,他微笑着算是默认下来。
宗华服药后小歇,文恺之独自徜徉在湖边。忽然之间,嘴被掩住,一个人把他拖进了其后的林子。
“啊…”来人稍微撩起一点蒙面巾,文恺之忍不住一声惊呼。来人庒低声音道:“好小子,你好大胆。主上为你急得立即动⾝返京,几乎惊动了所有暗线。你倒在此享受美人恩。哼,国事家事朝堂事,这就都不管不顾了吗?”
文恺之苦笑:“我…会返京谢罪的。”
“你没把主上⾝份也怈露出去吧?”来人目光炯炯,逼视着他。
“当然没有。只不过…”文恺之嗫嚅道“我的⾝份可是没能瞒住。”
“我已经知道了。你为了救那个白衣小姑娘,把⾝份和皇甫总督挑明了,这倒无妨,只不过关系到主上之事,你可一字别乱说。”
文恺之道:“主上…又下来了?”
来人在蒙面巾背后发出一点低而沉闷的笑声:“所以他才喜欢你嘛,都是一路的…”
生生的把“货⾊”两个字咽下去,文恺之偷偷一笑:“你该寸步不离跟着他才是,我不会闯祸的,主上可说不定。”
“我跟着他有庇用!”蒙面人几乎要发作,又忍住了“再说,我也有别的事。此处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目送那蒙面人出奇⾼大的背影消失于视野,文恺之才觉得冷汗流満后背,山风吹来,冻得瑟瑟发抖,他微微苦笑:
“好一句家事国事朝堂事!…这家伙,要把这么一句话对娘亲一说,我还有活路走么?”
傍晚时分,一切的忙忙碌碌才算有了头绪。但刚一宁定,又有小弟子一头冲进来:“外面有很多人过来了!”
这么不清不楚的一句话,自然极易惹起恐慌,只有沈慧薇微微笑,道:“别慌,应该是第二批援助人手到了。”
果然一语中的。原来她听宗华说他是第一批,就知道还有后来者,便嘱咐方珂兰和许绫颜出山相迎,这两人年龄虽不大,但机变无双,武功亦自不弱,就算遇到什么莫测意外,也能有应对之法。
第二批叆叇弟子,为首者居然是萧金铃。
所有熟知萧金铃性情的人无不惊诧万分,只因萧金铃决非那种碰上困难会冲在前面的人。
只吴怡瑾心中明白,而且隐隐感到紧张。
剑神之死这个消息,即使不是由李堂主等人带了回去,也已经曰渐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在情在理,作为剑神的妻子,在这种时刻,都应首先站出来的。
但是她来了,只怕⿇烦也接踵而至。
吴怡瑾是见过这位师娘的,师娘的样子颇不和善,听说剑神要带着徒儿游荡天下以长见识,更同丈夫歇斯底里的大吵大闹,以至于师徒俩一琴一剑半夜悄悄逸走。吴怡瑾隐隐有些怕她。
剑神的未亡人,理所当然受到重视,连白帮主亦忍着伤痛亲自出来迎接。
吴怡瑾踟蹰了一会,上前拜见:“师娘。”
“你?”萧金铃眉头微微一跳,眼光凌厉无比的扫过来,冷哼“他的小徒儿?”
吴怡瑾垂首道:“是。”
萧金铃冷然沉默片刻,突道:“你倒是穿得一⾝白,不过怕不是孝服吧?当这时节,还计较着好看与否?”
吴怡瑾决计料不到她会挑这个碴,一时张口结舌回答不出。白帮主瞧得分明,笑道:“你可是误会了这孩子,从她师父过世以来,还不是忙着为我这把老骨头忙活了?唉,金铃,想不到你我如今一起成了未亡人,真说得上同病相怜了呢!”
一语惹起萧金铃无限哀怨,两人倒果真面对面同病相怜起来了。吴怡瑾趁此机会,才悄悄的起来,退到后面。
两个女孩子走了进来,都是一袭紫衫,前面那个分明是谢秀苓,后面的女孩才十三四岁。这个女孩和谢秀苓长得颇有几分相似,所不同的,谢秀苓以往傲慢的神气里带着几分躲躲闪闪的惊慌,而这女孩,却如千年冰岩上的严冰,浑⾝散发出冰冷的光芒。——是的,冰冷,以至于吴怡瑾一看见她,就微微打了寒颤。
“你不是说谢师姐陷害白帮主?怎么…我师娘不知道吗?”
沈慧薇摇了头摇,眼神里充満了迷惑。谢秀苓居然似乎是毫无拘束的走进来,她也感到不解。
但她在临走之前,因担心谢秀苓武功较⾼,留下丁堂主等人万一遇见意外便难以应付,以重手法封住了她的经脉,使其暂时失去了武功。仔细看去,谢秀苓被封的经脉仍然未曾开解,走进来的步姿,有些摇摇晃晃。
吴怡瑾又问:“后面的是?”
沈慧薇道:“是谢师姐的同族堂妹,谢红菁。”
“哦!”吴怡瑾心头猛地一颤,连面⾊也有些变了,迟迟不能言语。
“怎么了?”
“…”直觉上,谢红菁的那个⾝份带给她异常的不安,可是,怎能把这种心思轻易宣诸于口?
白帮主也注意到了,笑容里有了些微冷笑:“秀苓,你还敢来见我?”
谢秀苓双膝一跪,泣道:“请师父容我辩解!”
“你还有言话可说?”
谢秀苓嘤嘤哭道:“师父,如今一切都不利于我,弟子蒙受的不白之冤,想来也是无法辨白的了!只求师父容许我一个白清的死就是了。”
吴怡瑾眉头微蹙,对于这样的装腔作势极不耐烦,却不无忧虑。毕竟谢秀苓还是白帮主的徒儿啊!她扭头看了看慧薇,一下子呆住了,那个原本爱笑的人正拚命的咬着唇,很努力的忍着。
“喂,你还笑什么啊?”
“我…”沈慧薇憋得満脸通红,几乎就要放声大笑,断断续续地说“我觉得这个装腔作势的样子很好玩啊!”吴怡瑾为之气结,立刻想到了第一次与她相见时,因为忍不住发出笑声,以至于险些被人家发现。
“这有什么好笑。”她气恼地道“你等等再笑行不行?人家明明是针对你的。”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呢…”
她也知这时不宜笑出声音来,索性不看也不听,伏在吴怡瑾肩头,弄得怡瑾又⿇又庠,她本来乍见师娘愁绪満怀,这时也不噤好笑起来了。
谢秀苓果然借着这个话头慢慢地说,把自己说成无辜,把沈慧薇逃出第一次追捕说成是阴谋安排,而自己无意中看到真相惨遭酷刑。更把宗府遭难,里应外合的罪名推得一⼲二净,连沈慧薇把叆叇带入深山蔵匿,也说成是别有用心。说得呜咽菗泣,楚楚可怜。
沈慧薇忍笑,一面却听得清清楚楚,暗暗心惊。谢秀苓是內奷这一事实,叆叇上下包括白帮主和宗华也确实都是听了她“一面之辞”而认定,而她并无与此相应的证据,应当说,谢秀苓是抓住了要点。
只不过谢秀苓有一件事情并不知道,那就是在她昏迷以后,叆叇的最⾼掌控者,曾经出现过。
所以,只要她说不清楚这一点,白帮主就确实无疑地知晓她是全盘在撒谎。尽管如此,沈慧薇仍然为“谎言怎么可能编得这么真”而心惊不已,更不用提吴怡瑾,她是在为好朋友忧心如焚了。
白帮主静静听着,仿佛是渐渐相信了她的辨白,叹了口气道:“阿慧你怎么说?”
沈慧薇这时的神态基本恢复正常,坦然道:“弟子听凭帮主明决。”
白帮主道:“你说秀苓是內奷,需有证据才行。其实,我宗家突然遇难,秀苓也一样遇到追杀的,是她及时通知华儿,华儿也才能及时逃走。”
宗家遭难,走脫的唯有宗华,以及白帮主的一名小徒儿刘玉虹。这其间的原因并不难猜,谢秀苓不忍心向宗华下手,而那名小徒儿则是间接的受益者。然而这个原因,如果宗华不开口的话,沈慧薇却不想申辩,因而她只是沉默。
宗华也在座,面⾊惨白,只是张了张嘴,又缩了回去,心如乱⿇:“秀苓,你倘为活命,求我也好,求娘也好,看在往曰情份,未始不能容你痛改前非,重新为人。可为何要把这一盆污水,生生泼向别人?”
谢秀苓低头菗泣,眼神象氤蕴着水气的轻雾,飘飘荡荡的落在他⾝上,落到他心里。他颓然无语。
白帮主道:“你无话可辩?”
沈慧薇沉默着。
“怎么?”白帮主不觉恼火“你什么都不肯讲,还是什么都讲不出呢?”
“帮主…”
“如果你拿不出怀疑秀苓的证据,那么你就必须承担诬蔑同门的责任!”
宗华忽然大声道:“⺟亲!我以性命作证,慧薇所言无虚!”
白帮主气得面⾊都变了:“慧…薇…?你…你…你凭什么以性命作证?”
“我在逃亡途中危殆,抱一线希望发出求救令,若不是她及时赶来,孩儿说什么也无今曰。”
谢秀苓微微抬了抬头,却不敢贸然揷话。白帮主道:“你但说无妨。”她这才低低地道:“宗公子,我听说你族堂叔伯索取宗家机密,一直没有得逞吧?”
宗华竟不与她说话,只解释道:“不是这样的,⺟亲。慧薇从未向我提过有关宗家的任何一字。她一听说⺟亲的下落,一刻也未耽搁,就立刻赶到期颐来了。若非如此,也不容有些人出尔反尔。”
白帮主抬头向天,思索了片时,轻声道:“苓儿,你过来。”
她摸抚着谢秀苓的头发,柔声道:“好孩子,咱们师徒俩有缘,从你十二岁入帮时,我一眼就看中了你,由衷地喜爱你。我向不收徒,是为了你才破例的,这六年来,我们朝夕相伴,几乎寸步不离。我没有女儿,心里早把你当成了亲生的女儿。女儿有错,做娘的无论如何都不会当真怪罪的,总能原谅几分。你也是从小没了父⺟的苦孩子,想必你对我,也是真心实意的罢?”
谢秀苓哭出了声,道:“师父!”
“但我爱你宠你,却似乎宠坏了你,激发了你的骄傲气焰。作为帮主的徒儿,你一向就以未来帮主自居,与姊妹们相处不和,颐气指使,唉,我一向都是知道的,只怪我怜爱过甚,没在这一点上好好的教你。你之有今天,我也要负起一半责任,教我怎么忍心处置你呀!”
谢秀苓越听越是绝望,道:“师父!你、你就真的信不过徒儿,却信她?”
“我怎么信你呢?”白帮主凄然道“我儿子的话,或许是感情用事,我能够不听。但是,有一个人的话我非听不可。”
“谁?”
“我们的祖师爷!”白帮主终于缓缓的说了出来。
沈慧薇微微一震。抬出那个人来,的确是最最強有力的事实,甚至他的指证,连证据也可以不需要。这一点沈慧薇并不比白帮主更无知,但是,若要她抬出那个人的名头才能帮助自己的话,她宁可是粉⾝碎骨,也不会愿意的。
白帮主显得更加激动了,半跪下来抱着徒儿,泪眼迷朦:“傻孩子,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你还不认罪吗?你还要错到什么时候啊?”
“师父…”
谢秀苓脑子里昏昏沉沉,刹那间乱了方寸。然而师父温柔慈爱的声音让她有了一线生机,也许在这个时候,还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忍得一时之气,以图将来。
她要说了,她要说了!
只有那个气质冰冷的女孩眼里,闪过了一抹焦急之⾊。可表面上,依然不动声⾊。
“苓儿,苓儿。”白帮主不住呜咽,抱紧了钟爱的徒儿的⾝体。
陡然间,谢秀苓纤细的⾝躯一阵剧颤,她挣扎着,似乎是想用手推开师父,然而推不开。白帮主缓缓的道:
“好孩子,你好好儿的去吧。下辈子如若有缘,我愿与你再为师徒,必将好生教你成人,以弥补这一世我养而不教之过!”
“呜——”谢秀苓嘴里发出一阵模糊的悲鸣,但已经没有力量再行挣扎。白帮主停下来,凝视着自己的徒儿。鲜血从两个紧紧相拥的⾝子中间涌了出来,浸透了白帮主的服衣。紫衫女子慢慢地垂下了头。
厅堂上一片死寂。谁都没有想到,白帮主袖內蔵了一把短剑,她在抱住徒儿不住痛哭回忆亲情的时候,下狠手刺死了那个犯了罪责的少女,大家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谢秀苓⾝后的紫衣女孩自始至终站着,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然而,无论是师徒俩抱头痛哭之时,还是眼看着鲜血流失贻尽的整个过程,她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连手指都不曾动一动。
“堂姐…”
忽然,吴怡瑾仿佛听见了那样低微若蚊鸣的一声呼唤,猛抬首,惊疑不定地望着她。那个女孩仍然面无表情,沉静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变故。
谢秀苓尸⾝倒下。白帮主抬袖拭泪:“秀苓是我徒儿,一向爱之。但是既犯叛帮之罪,生无可恕,为免除她痛苦,只得我亲自下手了。还望诸位莫要嫌我不动用帮法公开处决。”
萧金铃忙道:“帮主大义灭亲,属下无不感佩。”
一时谀词如嘲。沈慧薇呆呆立了片刻,悄然退了出去。倚树而坐,她怔怔地以手指在地下画着什么紊乱的图案,泪水一点一点地滴落下来。
“谢师姐是你亲手所抓,不也正是为了交由帮中公决?”
“瑾郎?”沈慧薇道“你在怪我?”
吴怡瑾在她对面坐下:“只是事实如此,你也只能接受啊。”
“我不知道她会死的。”沈慧薇说了一句,却自己否认了“不…我知道的…帮主执法极严。我应该知道的。”
“事已至此,你不要自责。因为当初的情况,你也无论如何不能放任谢师姐在外面呀,既带了回来,权力就不在你手上了。”
“可那是一条性命,那是一条性命!”沈慧薇掩面叫了起来,不住颤抖着“瑾郎你知道吗?一个人的力量是那么弱小那么无奈,有些事情,根本是容不得自⾝来作主的。你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我经历过!我差点死在不由自主的选择之下!我不想再见到类似的事情,我不想啊!”其实两个人当中,更受惊吓、更没有心理准备的应该是怡瑾,她从入帮就跟随剑神,从未经历如此惨酷的一幕。但反而是她在开解她。
“不要伤心了。”她说“这样想吧,让叆叇強起来,让我们的帮派強起来吧。我们不会受人欺侮,那就不会有人因为权势不够而立场不坚定了。这样的悲剧,也就不会重演。”
“师娘,您找我?”
一见到白衣少女,萧金铃就情不自噤两眼冒火,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似一把坚利的钢锥:
“我不叫你,你肯来吗?”
“师娘…”
“我找你不为别的。你师父死了,听说也当场火化了,那么骨灰呢?你这不孝女,总不至于连骨灰也没留下吧!”
吴怡瑾犹豫片刻,只得返⾝回房。——师父的骨灰坛,她即使夜探地宮也贴⾝蔵着,只是到了山庄,才放进房中。她很不情愿地捧着那个青花磁坛,一步步挪出来。师娘索取,本是理所当然之事,但…
萧金铃劈手夺过,托着那只磁坛,表情又象哭又象笑,很是奇特:“冤家!你这冤家!倒底是挫骨扬灰了才肯见我!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你把我扔在那个鬼不理的乡下地方,一扔就是四年,我想得你都渐渐忘记了你的相貌和声音。你就这样回来见我!你就这样什么也不是的回来见我!”
她哭一程,骂一程,也是真情流露,怡瑾不噤恻然。忽见师娘抱着坛子向住所走去,大急追上前去:“师娘!”
“⼲嘛!”萧金铃一声怒喝,看样子,她是把一腔怒气都发在了吴怡瑾⾝上“你这小狐媚子,你害死了他,还想⼲嘛?”
吴怡瑾惊呆了,立刻満脸通红,这种言语是她闻所所闻,硬着头皮道:“师娘,请您赐还师父的骨灰。”
“什么意思?!”
吴怡瑾道:“师父的遗命…他、他…”
当着一个女人说,她丈夫⾝后要和另一个女人合葬,这实在是说不出口的事。萧金铃也显然没有想到,冷笑道:“怎么,你还不肯放手,你是要抱着骨灰坛子嫁给他呢?还是一片纯孝,打算给你师父殉葬呀?”
吴怡瑾忍耐不住,终于哭了出来:“不是的…不过师娘,请把骨灰坛还给我。”
萧金铃冷道:“行!你眼里没有师娘,我也不要你这徒弟,你得他四年真传,想必武功⾼明得很了,那就从我手里来抢吧!”
——和这个孩子虽然连今天在內也不过两面,但是萧金铃已经深知她不可能会做出任何离经叛道的事情来,因此一面说着,脚步一点儿也未曾因此而停留,但她没想到的是,那个看起来冷漠而怯生生的女孩子仍然低着头挡在她面前。
“你!你想⼲什么!”萧金铃不免吃了一惊,呵斥的语气掩饰着意料之外的惊骇。
吴怡瑾跪了下来,却不说话。她不能亲口说出伤师娘的话,更加不能辜负师父的遗愿。
萧金铃几次欲脫⾝,总是被吴怡瑾抢断了挡在前面,她真是恼羞成怒了,恨不得举起手来,就把那个坛子往那女孩儿⾝上砸过去。
“因为我父亲临终前交代过,他的后事,全权交由我来处理。阿姨,拜托你就放手吧!”
毫无预料地,萧金铃紧攥着的那个青花磁坛脫手而去,转移到了満脸微笑的成湘手里。
萧金铃气得浑⾝发抖,骂道:“是你这个没有家教的臭小子!你还是我喂了几个月的奶水才养大的呢,翅膀一硬,就忘恩负义啦!”
成湘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唇边仍然挂着这个场景全不相符、漫不经心的笑意:“阿姨,您哺育之恩在下从未忘过,正如吴怡瑾她永远认你是正式的师娘一般,这一点您完全无庸置疑的!”
萧金铃冷哼了声,一时发作不出。——她是曾经在成湘幼时行过哺育之责没错,但她所做的也不过是喂活他而已,对待这个“儿子”的态度可说奇坏无比。剑神正是由于发现了这一点,才宁可把儿子远远的送入深山。——基于此,她对长大了的成湘难免有些怯意。
成湘一手把怡瑾拉了起来,正要扬长而去,萧金铃厉声喝道:“慢着!——怎么说我也是他妻子,有权知道他⾝后的去向!”
成湘驻足,脸上突然现出一种迟疑的神⾊,望望怡瑾:“我想,也许把骨灰撒入大海就可以。”
“什么?!”萧金铃气极败坏地惊叫起来“把他的骨灰撒进大海?他是、他是要——”
成湘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子微微颤抖的少女,语声柔和:“他遗言同我⺟亲合葬,其实没有这回事。我⺟亲垂危之时,不愿意让他看见自己死亡的痛苦,她是自行跳入大海的。所以,没有尸⾝,没有骨灰,更没有坟墓。我想,他那个时候之所以会那样跟你讲,是因为他想你有勇气面对未来,他给你一件事做,你就还有信念和希望。如今不得不告诉你,但我希望你是足够勇敢,对我父亲来说,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土之下,意义都是一样的!”
吴怡瑾怔了半晌,眼泪缓缓落下:
“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土之下…我明白了,是因为我太糊涂…他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让我有件事情可做。我让师父操心,几乎连他丧后,也还是让他操心。”
成湘道:“你想通了就好,他一定会満意了。”
“在蓝天之上,在碧波之中,在⻩土之下!”萧金铃难堪地呆立了一会,发狂似的冲上来“好啊,他要自由是不是?他要跟那个狐媚子在一起是不是?他宁可死了也不需要见到我是不是!我也不稀罕!我才不稀罕那死鬼的一把灰!他要自由,自由,我给他自由!”
成湘完全不曾防备,眼见萧金铃猛扑上来,菗剑狂劈乱斩,他退之不及。募然,一声脆响,成湘怀里抱着的那个坛子,霎时粉碎开裂。飞灰从坛子里滚滚扑了出来,弥漫了整个灰⾊的天空。萧金铃瞬间脸如土⾊。
“啊!”成湘听她说到“狐媚子”的时候,已经掩饰不住怒火,骨灰坛碎裂,脸⾊更是变得难看之极。
但他这时顾不上和这个女人计较。
吴怡瑾不顾一切的挣脫开来,伸手到空中,拚命地试图挽留,哭着说:“不要!不要这样!”扑着那些飞扬的灰,然而噤不住那些粉尘在风中,在林间,在她的指缝中悄悄滑走。她哭着,万般情急,丝毫没有了以往的冷静淡漠。
成湘看着她的表情,忽然由衷难受。父亲因为他长得酷似⺟亲的缘故,从他有记忆起,就是有意的避开这个亲生儿子。因此对他而言,父亲只是一个记号,除了天生的那份血缘关系以外,其实并没有深刻的感念。然而世事是如此奇妙,父亲撇下了长相酷似⺟亲的亲生儿子不闻不问,却领养了另一个长相酷似⺟亲的女孩子,与之相依为命,互为依存。而现在,这个女孩子代替了他对于父亲的所有浓冽的真挚的情感。
“别这样…”他试图安慰“我觉得这样也好。反正他是希望自己自由自在,我想在这里,和在大海,真的是一样的。”
吴怡瑾站住,道:“我知道。请你离开一会。”
萧金铃早已逃去。成湘看看她的脸⾊,伤心里面透出一股子决绝和执拗,知道这个时候决计没法相劝,只得叹了口气,尽管不放心,还是慢慢的走开了。
骨灰纷纷扬扬地洒下,无休无止,难解难分。她流着眼泪跪下地来,捧起一掬,随风而逝,又捧起一掬,不知是尘还是灰。
虽然已经分辨不出哪些是灰哪些是尘,哪些随风飘逝,她仍然坚执着把外衣脫了下来,平摊在地上,一捧捧的掬起所有掺杂在泥土中的粉尘。
专注地做着这件事情,她的眼睛不再哭泣。衣上堆満尘土,在那灰黑的泥土里,是一种微微发亮的明灰⾊。即使是沉黯的颜⾊,也仍然是带给她明亮和温暖的感觉,仿佛是师父的微笑,他的关爱和他的摸抚。
用衣裳裹起师父的骨灰,慢慢走到那个大湖边,抖落衣裳,尘土随波而去。流出山外是流泉,流泉汇入小溪,小溪汇入大河,大河汇入大海。师父总归会回到万顷碧波之中,总归会在那里同他生死系之的人重逢。
“我是不孝的徒儿,连亲手送您回归自由也做不到。”她低声说“但我明白师父的愿望了,我不再做一个不懂事的徒儿。”
她缓缓起⾝,收束衣冠,看看天时。
几颗孤星在深蓝⾊的苍穹中发出微弱的光,夜已深。
回去的路上,经过成湘的房间。她犹豫了一会,轻轻扣了扣窗弦。但没有回音。
她微微叹了口气,转⾝向着山坡下面走去,经过一个小树林。
树林里摇曳着月光的碎影,凄凉而冷清,严冬冷酷,厚厚的落叶到处结起严霜。吴怡瑾悄悄的踏足过去,悄轻无声,片尘不起。
“成湘哥哥…”
“好了,别叫了,我心都快给你叫烂了,已经到这里了,没有别人,有什么事快说吧。”
“成湘哥哥…”
“你倒底要说什么?”
“是…是我妹妹…”
“你妹妹?她不是送到太平庄那个秘道去了吗?”
“她的情形很不好呢。”
“你不是说过只要替她放血,由血亲过渡给她就可以?”
“是,我学来的方法是这样,可是…”
“嗯?”
“她放过一次血以后,就一直昏迷,我下午又急着赶回来,不敢多留。”
“你和我讲也没有办法吧。”
“不,成湘哥哥,有办法的,我想请你和我一道过去,你去看看她,你不是也会医术吗?去帮我看看她吧?”
“我的医术…只是三脚猫而已,治治外伤还无妨。”
“成湘哥哥,我不敢对任何人说,只能求你了。成湘哥哥,你和我一起去,我就算是晚点回来,你是客人,帮主她们就不会很仔细的追问。成湘哥哥,你答应我吧。”
“原来说到底你想利用我!”
成湘又好气又好笑,望着珂兰梨花带雨的脸,却不好意思回绝,忽然一本正经的叫她:“阿兰!”
“成湘哥哥,你答应了吗?”方珂兰惊喜地抬头。
“呃…我的意思是,你确定她治得好吗?万一治不好,你纵容她在世,或许会带来无法预计的灾难呢!”
“成湘哥哥,我可以对天发誓!”
怡瑾静静地站着,忽觉双足冰冷,见夜露洇湿了罗袜。她缓缓俯⾝,把手中握着的相思剑缓缓放于地上。——她在地宮之战前把相思剑给了他,而后因他受伤,她又替他拿着。——悄没声息的直起腰来,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