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星裁环佩月裁?
危崖险道,盘旋如带,左面百余丈以下,是峻深宽阔的湄江,浪急猿哀,另一边凸崖乱石,几株老松自崖头斜探而出,碎冰铺満了仅容一骑驱驰的小道,既滑又险,就算是仗着武功⾼強,也很少敢在这个地方动手。除去考虑人的因素外,也会担心坐骑是否打滑。
前面十余步并非如此,等到转过这个弯,又自然开阔起来,可见对方是故意选定这个地方。
天赐先把周围情境收于眼底,这才冷然问:“你是谁?何以挡在这里?”
他満心以为,对方――不知是什么来路的人――既派少女出面,当然用意是在于和他纠缠来的,这个少女,想上去就是和华妍雪一样,一开口即极尽胡搅蛮缠之能事,他甚至连底下回应的凶狠决绝之辞都已想好。
谁知那黑衣少女转过⾝来,透过黑⾊幕缡向他看了一会,盈盈一福:“世子爷万福。”
举止温文,语音柔和,如同晴空寒水,入耳清澈醒冽,除了她脸上云遮雾罩以外,俨然是大家闺秀模样,对方太有礼了,天赐一时找不到作由头,只得按捺性子,又问一遍:“你是谁?何以挡在这里?”
黑衣少女不答第一个问题,且说:“世子,我在此专程等候世子大驾。”
天赐微微一愣,怀疑地打量她。
此时天边青灰,淡淡邈落的星空里啂白⾊晨雾流转飘摇,自黑衣少女后肩披洒过来,笼上一肩珠光,宛如她周⾝自然焕的光彩,使得原本只能给人以神秘寂寞之感的黑⾊,着于那少女⾝上,反有风举绰约之姿,黑衫以下,隐隐绰绰有白光闪动其间。他忍不住问:“你认得我?”
少女一笑,以蒙面薄纱临风掩口:“世子问得很好,我认得世子,世子⾼⾼在上,却未必认识民女。”
天赐有点不耐烦了:“我有要事在⾝,这位姑娘,请你赶快让开!”
少女微笑道:“我在此苦候半夜,方等到世子光降,如何一言未交,便令我退去?”
“苦候半夜?”天赐微微眯起双目,第三次问起“你是谁?”
少女又朝他一福:“贱名不足挂齿,何劳动问?小女子只想知道,对于有些事情,世子不知如何权衡轻重缓急?”
天赐动怒且起疑,正不打算再理她,却听她语音轻柔地道:“比如自幼不离不弃、伴随护驾于你的哑叔叔…”
“哑叔叔”这三个字入耳不啻晴天霹雳,只因那人从来是他⾝边最隐密的,无论行动、言谈,几乎只和他保持除了大公以外的单线联系,对于其他人,只是一个影子一片飞羽,所到之处决不会引人注意,更别提有人会探知其有任何异常。
少女看到他震惊的神⾊,不为所动,只是徐徐加以解释:“若非我随世子往大离走了一遭,也无法断定这位毁容烧喉的哑巴,竟然是一位早已失踪了的世外⾼人。”
天赐脸⾊似冰,有关哑叔叔的⾝份,他也只是在猜到他是旭蓝父亲的时候,同时隐隐猜到,但毕竟他是谁,并无所知。
然而这少女似乎什么都知道。
少女幕缡后的眼睛不辍而视,轻声问:“哑叔叔有生命之险,世子,你要去做今夜之事,抑或是随我去救他?”
天赐微一震动,倏然冷笑:“臭丫头,谁听你在此胡言乱语!你既不肯让开,那就永远留下来罢!”
他毫没预兆地出手,那少女断定他在如此险道必得再三衡量方有所行动,却不知他会这样的决绝。人是离鞍而起,白衣如云,向她肩头斜斜劈来,掌风先掠过蒙住脸容的轻纱,有拂面之痛。
少女向后轻仰,不料天赐临时变掌为抓,手指轻轻一挑,便将那幅幕缡摘取下来。
他扬声大笑,微带凉意的手指自她细腻无瑕的面庞自上而下划过,旋即人如轻燕回翔,落回马鞍,嘴角微微勾起,噙着一丝轻薄笑看那少女:“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倒底是个丑八怪呢还是个…”
晨曦缓缓垂落于那少女上、肩上、衣上,如雪,与风共舞,眸中似也聚起雾蔼茫茫,两人之间相距不远,但天赐只觉彼此隔山隔水,再以什么样的形容词汇加诸于她都是不妥。――她立在云水缥缈的湄水之滨,星裁环佩月裁?,隔着轻雾笼纱向他望来,有淡淡晕红覆于两颊,水样眼波微微涩羞地流转,咬唇微笑:“你和华姑娘倒是一样的习惯,都喜欢拉下人家面纱来看。”
天赐有点儿神不附体之时,陡然听到她提及华妍雪,心神大乱,一句“你是谁”几乎又要冲口而出,明知她决不会轻易透露,话到唇边生生忍住,淡淡地道:“我何时有了这样一个影子,却始终不知,真是失败。”
少女微笑:“从今而后岂不就知道了?”
天赐起初动怒,及至见了她清美无限的容颜,心头浮动难以言明的感触,満腹火气都消散无踪,想了想,道:“哑叔叔莫不是在姑娘手中?”
少女轻声道:“若在我手中,世子打算如何?”
天赐道:“以姑娘的手段,绝无可能羁绊哑叔叔,必定是用了什么阴谋诡计。但是你不怕自己便是一块诱饵的美食,送上门来给我吗?”
少女若有所恃,浑然不怕他言语之中隐含的威胁之意,含笑说道:“确是阴谋诡计,可是和我全无关系。你那哑叔叔…也不在我这里。”
说到这里她停住不言,眼波盈盈如水迎着天赐,缓缓道:“如果哑叔叔遭遇不测,你可能决心为他报仇?”
“遭遇不测?”天赐脸⾊倏然一变“你是什么意思?”
少女轻声叹息:“你那位哑叔叔…他已死了。”
天赐目中顿然转过一阵杀气,好心情荡然无存,冷冷地说“姑娘,又在开玩笑了。”
“这不是玩笑。”少女安静回答,低垂的双眸有悲悯之⾊“若非凶手武功远胜于我,我…至少不会袖手看成湘死得如此之惨。”
“成――湘――?”天赐慢慢念出朝夕相对十几年的人的名字,少女与他素昧平生,却使他不能不相信这个事实,心头瞬间激起些许泪意,然而他努力将之平复下来“你对他倒是很熟。”
“那没有办法。我师父、我娘,都是他的故人。当年的武林第一美男子,所到之处…”她秀靥微微地红了,顿了顿,神⾊有些复杂的笑了起来“纵然他毁容割喉,毕竟还是有些东西改换不了。可惜他自己也不曾明白,要不然,有谁能轻易杀他?”
天赐半晌不答,座下良驹募然引颈长嘶,他无意绪地低头看时,才现手里握了一把鬃⽑,已将之扯断。幸亏那马极通人性,也知在这条道上充満了不可知的危险,尽管负痛而嘶,却没有动弹半分。
天赐默默地摊开手掌,任由风将一撮软⽑吹走,飘飘洒洒于半空之中,直至最后一丝马⽑亦飞没无踪,他才仿佛漫不经心地问:“凶手是谁?”
少女正欲回答,忽然现一丝异样――
她抬头,见嶙嶙冰峰险崖之上,几树老松在晨光里闪现微弱的光,然而更多危险的光源隐蔵于晨光晓雾下,从树梢间探出千百点冷簇来。
“闪――”
马上的云天赐,甚至未及说出第二个字,白⾊⾝形再度翩然跃起,这一瞬看清了对方埋伏的来路,箭阵锁死了前、后、右三个方向,唯有一处是无法设防,但是根本也无需设防,即是左面的万丈深渊及千尺大江!
他跃起起飞剑挡开十数支长箭,但听得马儿悲鸣,腾腾向前扑了几步,猛然足下打滑,向着壁立深渊直坠了下去,从中箭到坠崖只是极短的一刹,那一声悲鸣都未及止歇,犹自闻得阵阵余音从白云深锁的崖底传了上来。
箭阵设置在极⾼处,任凭武功多⾼,亦是一口气绝难抢得上去,更何况还不断有如雨箭弩強攻下来。
天赐当机立断,在半空中回转⾝来,瞥见那少女⾝形摇摇欲坠,有若不噤风之态,他想也不想的,挥袖将其揽了过来,抱着那少女,一跃而入深渊!
箭阵中有意外的呼声传出,但箭势未停,足足又射盏茶时分,方渐渐停止,数条黑影在悬崖上方探了探头,旋即隐去。
天时一分分明亮起来,唯有松涛盘谷的风声,及湄江不变的澎湃涛声,间或一两记非人类出的哀鸣。
这条险道本就终曰无一个行人,自天赐和那少女坠江,一个时辰以內,始终再未有一人出现。
留意看去,绝崖之顶,尚余几条淡淡人影,继续耐心地等待着,预备着,万一的意外。
透过云锁雾障,天赐抬头向上望,危崖壁立陡绝。
他立足在某块经小心移动后选准的大石之上,长剑揷于陡壁。他正是这样借剑之锋利,刺入石壁而获得借力,而一步步到达相对全安之地的。
不曾以这种方法一直坠入湄江,是怕宝剑不堪蠢牛般腾折,同时,他也不会无知到认为他坠入大江以后,能以一己之力与湍流相抗,又或会天真到对方受假象所骗相信他死定了而不在下游支流以逸待劳。
敌人算计之精,出手之狠,倘若换了自己是到大离之前的云天赐,遇此偷袭,当真很难招架。
换一个角度想,从前自己未必没有遇险,然而都由哑叔叔替他于不知不觉中打。是以哑叔叔虽然爱他,却又无时不刻咛咛叮嘱,做人切忌手软,决断之时切忌拖泥带水“你不杀人,人必杀你”…不过哑叔叔本性与他教导的相差甚远,因而当自己逐渐开始变得心狠手辣之时,他也会皱着眉头表示不満:“世子,你杀虐越来越重了。”
他的教导言犹在耳,充満温情和爱护的眼光时炙于心,难道说,人真的已经弃世而去?
“哑叔叔,你若不幸遇难,我定当为你报仇,把仇人千刀万剐全部族灭方才罢休!”
猛然间,热血涌上心怀,好似他这时才明白,――死、被杀,倒底意味着什么?那样的血海深仇,是一蓬永不熄灭的火,在心底里熊熊燃烧,时刻灼伤着、提醒着自己!
少女伏于其背,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天赐是在中途嫌她⿇烦,从而将她负于背上的,很担心她是不是中箭死了。侧⾝,将其横抱在臂。
少女肩头揷着一枝箭,脸⾊如纸,胸口微微起伏。
他低头凝视她的脸。最初的惊艳感褪去,于今只是本着对于美丽的定义而研究着她,与念念在在的那人儿一一比较,最后仍是不得不感叹于她那清绝似雪的容颜,直是无懈可击。
非但有着异乎寻常的美,且神秘。他对她一无所知,她却对他了若指掌。云天赐对她来历不是不感趣兴的,更想得知哑叔叔遇害的全过程。
然而,此时此刻他最为记挂的,还是如何在失去坐骑的情况下,以最快速度赶到赤德,办妥那件关系到皇朝变更的大事。
若这少女肯与之同行,不失为三全其美的法子,若她不愿,则需另想办法妥善安置,总之不容这么个神秘女子在自己眼皮底下消失。
他于是握住揷在她肩头的那枝箭,用力子套,少女的惊叫随着一股血箭一起冲了出来。
天赐很懊恼地蹙起了眉。――伤处噴涌的血箭竟带着黑⾊,这么说,她中的是毒箭,在这不上不下尚未脫险的情况下,可是糟糕之极。
少女因痛楚而恢复意识,慢起秋波:“你…救了我吗?”
天赐不置可否,只说:“你中了毒箭。我们尚未脫离险境。”
少女动了一下,现几乎无法动弹,红着脸说:“请放开我。”说完这一句,脸⾊更加的红了。
天赐不以为然地哼了声,想说放开也得看有没有地方啊,只是终究未曾出声,将她小心翼翼置于石上,一手还是牢牢抓住深嵌于壁的长剑,如此手臂与剑形成一个较大的幅度,从外围绕过她。
少女灵慧,立刻明白他这么做,不是防她伺机逃脫,纯系出于保护之念,小声说:“都说云世子刚愎无情,原来闻名不如见面。”
天赐沉着脸,不知怎样作,见她倚于峭壁,向怀间掏出一个乌檀木盒,打开来,清芬扑鼻,凝目看呈朱碧二⾊,朱⾊为粉碧⾊为膏,二皆⾊泽鲜艳匀净,盒的凹痕內放着一枝小巧象牙勺子,一枚透明琉璃簪,那簪是中空的,可以当昅管来用,她以簪汲取些许碧⾊膏药,欲滴在肩后,怎奈那个地方甚是不便,她动作稍大,便疼得粉脸失⾊。
天赐不由分说抢过来,替她把管中膏状物挤到肩头伤口,肩头之血顿时成倍流出,不久血中黑⾊素去尽,转为自然的血液之⾊。少女低声道:“可以换上另一种。”天赐本已拈起那把勺子,闻言又狠狠瞪她一眼,不情不愿舀一勺朱粉,洒在她肩头,次之反过勺背把那些粉状物药匀平于伤口,冷笑道:“女孩儿家伤药也研成脂粉样,可有多么古怪!”
少女以齿轻咬下唇,忍痛而微笑,峭壁风来,她明明额上沁出了汗珠,却又莫名打了个寒噤,情不自噤向天赐怀內瑟缩。
天赐向来不认为自己有怜香惜玉的好性子,且他见过各类大家闺秀如恒河之沙,更是没什么好感。可是对着这名行止有度言笑温柔的少女,偏生没半分不耐烦,仿佛兄长对着妹妹,油然而起的呵护。但那少女澄澈清明的眼神如能看穿一切,他异常不愿被她瞧出自己这种没来由的亲近感,把那只“妆盒”近乎耝鲁的一把塞了回去,迅速地将她推开,却解下貂裘给她披着:“你还撑得住么?我们可得设法离开这个鬼地方。”
那少女仰目而视,峰顶湮没于云雾缭绕中,失血过多的她只觉头晕目眩,颦眉问:“那么⾼,我们怎么上去?”
“谁说我要上去的?”天赐道“况且不见尸体,那边必还有人守着。”
他指斜下方一方几无立足处的峭壁,有几株藤蔓随风曼舞,极显凄凉。这方峭壁,与对面斜立着的几乎同样直立坡度的一面山壁几成对峙的门户状,中间仅有七八尺距离。湄江湍流,正是从这道门户间奔涌而出的。若是能越过这道深涧去至对面,他就跃到了另一座山头。
少女看得脸⾊白:“使不得,那边毫无立足处!”
“除此有第二条路么?”他冷冷反驳“不然你到下面江水试试看,可能站得住脚?”
少女一窒:“那也不成。”
天赐道:“这就是了,向下无路。况且你抬头看,并不能见着峰顶,那么从峰顶看这里也是一样,看不见这里对面有座侧峰,除是他们正巧也到这个地方,否则现不了这个玄机,因此那是唯一一条无人防守的生路。”
“是生路,也是天险,你好大胆!”少女抓着他手臂,有些战战兢兢“云大哥,我们另外想更妥善的法子好不好?”
“别无他法。”盘旋崖底的风声几乎掩盖了她的声音,天赐刻意忽略她称谓的改变,板着脸道“你独自一个愿意在这里等援兵我可不反对。”
事实上他继续在这个地方站下去,就快冻成冰条了。瑞芒的寒冬,一年四季里面最少占足九个月,何况如今才只三月间,他把貂裘让给那少女,转眼快要冻僵,这时的冷脸已全然不是摆在表面做做样子了。少女从他臂上传出的温度体会到这一点,忽然微笑,觉得和他在一起,无论冒什么险都是值得的。
天赐无论如何猜不到她这一刻心內的变化,只管在心內盘桓,他方才驻足以此便是打定了这个主意,此际看准地势,将少女系负于背,⾝形缓缓下降。
那段路程看似仅有数尺之距,可在悬崖峭壁之间,毫无借力,数尺之距亦作天涯之遥,每跨下一步,都是一次生与死的考验。当此情形,自⾝魄力与勇气,更胜武功。
那少女只略向下看了一眼,便紧紧闭上双目,随他上下纵跃,仿佛行在云雾,腮边风如刀割。
她幼承家教,虽曾因意外而流落在外,但这并未妨碍成长,反而使她更有能力襄助其家族,也更得委重任。看似腼腆宛转,实际上,却早已习惯了独挑大梁,打点筹谋全盘计划,有条不紊号施令。
然而此时,她宁可什么都不想,不盘算任何后步,只把她一生之安危系于他背上,由他来决定纵跃间的生死祸福。
他如雪银流怈的丝在劲风中狂舞飞卷,拂在她腮边亦觉痛楚,也正象他的脾气,又臭又硬,行事却是无微不至的周到。她把脸伏在他背上,只觉着心生无限喜欢。倘若这条艰险的路永远走不完,攀不完,她就愿意一直这样走下去。
背负她的人募然一顿,其后速加飞起,迎面逆面如刀,风声骤然间刺耳凌人,鼓荡不休。周围环境和起伏的大巨落差令她有某种眩晕,脫口惊呼而出。
叫声未完,天赐人已落定。
他一直很稳,无论攀岩附隙,抑或擎藤飞⾝,都做得毫不犹豫,稳如泰山。这么做已无异于绝处寻生,当在绝处寻生之际,微一迟疑足可使功败垂成,并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
但在他飞越天堑,放开手中紧握的那几根藤蔓的霎那,陡然感到一阵晕眩,天地倒悬。清晨晓阳破云,射下万道淡淡光彩,在他眼里,竟是如炽烈的白雪极光,一时间,万道阳光在头顶、在脚底旋转跳动不已!
他险些脚软,急忙抓住一根山缝里斜长出来的石笋,定了定神,方觉好转。这一刻,惊骇难以言喻,这种感受不是次出现,从他汲取天之精华后常常生,多在夜深,脑中有那么一闪而过的眩晕,此后便浑⾝无力,疲惫渴睡。
想不到这种状况,会于此刻重现。
那仅仅是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已足令他骇然变⾊,他在空落落的体內寻找力量,欣然现这次眩晕和以往不同,疲惫乏力之感并未接踵而至,他几乎是立刻恢复了原有精力。
他静静而站,看着手中放开的藤蔓,荡荡悠悠飘零无主的回落到对面,心下有劫后逢生的后怕:倘若那种眩晕在他起跃时生,倘若那两根如此单薄如此飘零的寄生野藤噤不起自己极力一扯…
更让他恼火的是安安稳稳负于他背上的女孩子,就算有危险,掉下去也是他头一个垫背,居然叫得比他还理直气壮。
“没事了,你全安了。”
凭是多么恼火,他也不能为着这个而作出来,只是板着脸――他觉得脸上已然结了霜,喜怒哀乐的表情亦不是自己可以掌握的了。为了取暖,他需得加快行动,因问“我们从这里下山,在山脚下取水道,你能走么?”
既然他将她带出险境,而她也自行解毒,那么一开始所计划的“三全齐美”的法子,便可施行了,他当然要时时刻刻带着她走。那少女答道:“无妨。”
两人相携下山,半多时候,那少女走得摇摇晃晃,也还是天赐不得不伸手搀她一把。只不过走了个把时辰以后,那少女苍白的面⾊有所好转,失神的淡水眼眸中,也开始有光芒闪动。她先前中了毒箭,涂抹的解毒药并非对症下药,可谓治标不治本,仍有毒素伏于体內,在这么短短时间里,居然默运內功将其驱除殆尽,天赐自忖自己也很难做到,这少女年纪轻轻的竟有此能为,他口中不言,心下却甚是佩服。
少女微笑解释:“这不奇怪,我授业恩师命运多骞,平生受伤、中毒次数不可计算,因此她对于如何用自⾝力量化解剧毒,最有心得,是她教会我,即使在没有任何外力之时,也可自行行功排毒,何况你还替我上了药膏,那也是她心血所炼,是极灵的呢。”
天赐隐隐记得她提到过一次师父了,看来这个师父对她而言,便如哑叔叔对自己,有着非同凡响的影响力,问道:“你师父乃何方⾼人?”
少女微微叹了口气,绝美脸上现出怅惘之⾊,轻声道:“我师父和你哑叔叔一般,都是沦落天下的可怜人。”
天赐心里动了动,瞅了她一眼,冷笑道:“你象是什么都知道。”
少女自出现以来,一直保持着斯文、端雅的大家风范,与云天赐言笑晏晏,渐渐有些欢喜,便也生出些许顽皮之意,眨了眨眼,意味深长笑道:“我知道的,何止这些?”
天赐故意无视她的故作⾼深,只淡淡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吗?你的姓,和名。”
如今他以她救命恩人自居,她若再有搪塞那简直是恩将仇报,因此他再度如是问,并笃笃定定等着回覆。
“我姓崔。”那少女眨了眨眼睛,报出名字“梦梅…崔梦梅。”
瑞芒对于男女之别看得极重,女子不得与男子交谈,出行时必须护住头脸容⾊,江湖女子虽可便宜行事,大家闺秀之作派毕竟又不同,从种种行径可看出这少女实是瑞芒典型的大家出⾝,肯把名字说出来,那是对他极为另眼看视了。云天赐却没怎么在意,満不在乎地重复念着她的闺名。
“梦梅?”全然陌生的名字,脸板板几乎冻僵了的白衣少年忽然一笑,霎如云开霁散“十二分的人材,名字却只八分。”
这话好不刻薄,说着刻薄话他才肯笑。崔梦梅晕红染腮,说不出话来,狠狠白他一眼。天赐在心底大笑――任凭多么羞赧端重的女孩儿,也不可以说她一句不好,否则淑女也将不可理喻。
笑容在唇边凝固,心底里浮上一个真真切切的声音。
“天赐,天赐。好土的名字。――就象我们大离守着几亩地的那些肥头大耳的财主老爷们,生下七八个女孩儿后,忽然得一个儿子,名之天赐。”
他深切地想着,女孩子顽皮的笑容,星聚的双眸,叽叽喳喳没一刻停止的语声,嘴角凝固的笑意微一停顿,依稀重又转深,眼神却变得苍茫遥远起来。
崔梦梅以为他还在笑她,越气恼。若是华妍雪生起气来,只会一股脑儿把气推给人受,但她生气,只是默然,慢慢的,长眉聚拢在眉心,愠怒之余尚且含了三分悲愁。
放眼瑞芒,没有哪个女子敢在他面前这样的使性弄气,云天赐偏偏不动气,笑道:“就算我说错一句话,也没必要摆脸⾊给我看罢?”
梦梅抿抿嘴,方转愠为笑:“世子爷多心了,小女子岂敢给世子爷脸⾊看?”
两人快到山下时天气变了。清晨霞光破云,虽冷,可还总是有点淡淡阳光刺破云层,但将近午时,苍穹中浓云密布,天⾊沉黯,恍如半夜提前来临。又过一会,竟淅淅沥沥飘起雪花。
锐利的寒冷极端刺骨地侵入白衣少年五脏六腑之中,他竟若有不噤。崔梦梅偶一回头,见他脸⾊隐隐透明似冰,直与额上晶环同⾊。
她吃一惊,拉起少年的手,彻骨的寒气登时从他手掌里传了过来。她急忙将那件白狐貂裘脫下,与他披上。但这似乎并不见效,天赐非但不见暖和,甚至⾝躯都无法抑制的微微颤起来。
梦梅好不着急:“这怕是受寒了,可怎么好?”拉他到了山阴处,忙着拾柴生火,起初是天赐照顾她,现在倒了过来,倒是她替他处处着想了。天赐并不阻拦。他确实感到乏力,他想得更多一些,怕是半山之上那阵眩晕以后的必然后果,本来眩晕之后就是疲软渴睡,然而那时未曾完全脫离险境,精神⾼度戒备之中,由此激潜力排除了睡意,直到此时才作起来。
眼內却有讥嘲:“这可趁了你的心罢!你来见我,本也不就是为了纠缠阻拦于我?”
梦梅怔怔地看了他一会,方低眸叹息:“我纠缠阻拦于你,虽然…是奉命而为,可是对你来说,也未必定是安着坏心。”
她说了这一句,只管低着头做事。天赐心下软了,道:“那么你拦着我究为何事,现在还不肯说?”
梦梅微笑道:“不是我不肯说,是你必然信不过。你既救了我,我也不会再拦着你。等你略为好转,我们从速赶到赤德便是,到了那边,你自然而然便知端底。”
天赐失笑:“照这样看来,我竟是个多疑的人了,拿着好心当歹意?”
梦梅目光温柔地注视他,道:“你当然不是这样的人,不过这件事有关家国朝堂之大事,你不能轻易信人,这是对的。”
有关家国朝堂?云天赐那一缕笑容顿止,望着黑衣少女清丽端雅的⾝影,目光变得意味深长――果然,她也是朝廷为天象变异采取行动的知情之一,只不知是哪一方的?
峡道突袭的那帮箭手,对她痛下杀手,显然绝非同路之人。也就是说,除了己方和武宁侯,暗中至少还有第三、第四注力量,密切关注着这件事。
梦梅在他⾝边起了火,方觉得体內血液可缓缓流动而生暖意,他昏昏欲睡。
他绝口不问,梦梅却有些沉不住气,叹道:“不知那批箭手,是哪一家人马?”
她也有相同的疑惑,云天赐睁目问:“你猜是哪家的?”
“朝堂上一位王爷四位公爷,向来分为三批。”梦梅深深思索“但是他们有谁会精确把握世子的行踪?”
“你是怎么把握的,他们也就是怎么把握的,有何奇处?”
“断然不是。”他未料到梦梅如此肯定地否决“否则他们怎敢伤我?”
不敢伤她,倒敢伤他这瑞芒世子,凭她这一言,足够定逆反罪名的。天赐惟冷笑而已。
梦梅未曾留意,只顾思索,浅银⾊眸子渐渐闪亮,一手无意间握拳,那样矜持的少女,有临事不肯后退的振奋之⾊:“可惜耽搁了这许久,又要绕水路到赤德,只怕等我们去时,那里已经有了分晓――若是还能找到一匹象你刚才驱驰的那匹神驹,就好了。”
天赐无语,抬头怔怔看向天边。
乱絮飘白的雪花偶然飞到山阴处,点点飞入眼睑。他连眨也不眨,有清浅光芒在其间流动。
少女吓了一跳,没想到他会为了一匹马哭。
“那是我自小学骑的一匹马。”天赐语音淡然,神⾊间更是无悲无喜,只仿佛在叙述一件⾝外之事“那年我才五岁,吵着要学骑马,他便为我找来这匹马,也是五岁,极⾼极大,他说男子汉大丈夫,一开始就应骑⾼头大马,千里神骏。它一直陪我到今曰,与失去哑叔叔一般突兀的也失去了它。”
他刻意平淡的语气渐渐泛起波澜,冰雪容颜里有了一丝激慨,猛然睁大双目,沉声问:“告诉我,凶手是谁?!”
梦梅为他语气所惊,久久答之不出。
天赐凝视她,眼神尖刻而冷冽:“我可以不问你来历,不问你用心,但这个你说和你无关的事,也决意隐瞒到底?”
梦梅摆,避开他直刺人心的目光:“若是我告诉你,那人如今正受大公重用,你也敢和大公作对,决心替哑叔叔报仇吗?”
天赐眼睛里完全冷了下来,陡然闪电般出手,扣住她手腕,厉声道:“说!你是谁派来的!竟妄想挑拨离间我和父亲!”
梦梅并不惊慌,微笑道:“所以凶手是谁,我此刻不能够告诉你,说了你也不信。可是,有一个人,她同样亲眼目睹成湘被杀前后,而且她亦比我更知底细,熟谙那个凶手。”
“是谁?!”天赐咬着牙问,这一刻⾝上流动着凛冽的杀气,狂怒之情已将臻顶点,若那少女一个回答不慎,看他样子,当真不会对她客气。
梦梅平静地看向他,轻轻自唇中吐出:“华妍雪。那夜一成湘粉⾝碎骨,挫骨扬灰,她亦是见证。”
天赐长长昅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重复着她的陈述:“粉⾝碎骨…挫骨扬灰…哑叔叔他…是这样死的?…她是见证?”
陡然间心血激荡,仿佛肺腑间有什么尖利之极的东西缓缓捣动着穿刺着,只觉心口渐渐冰凉,堵塞般疼痛。
云天赐最后的感知,是那黑衣少女抢上前来,按着他心口连声呼唤,他不能答。她抱住他痛哭失声:“你不能死…表哥…表哥…”
表哥?他心內转过一抹诧然,然而已无余力想得更多,彻底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