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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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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曰后,⻩昏时分,荆大鹏心急如焚,跟着送酒的车队等在兔耳山下的山寨关卡。

  他原是送密函给西丘庞知县谈三县对付山贼之事,顺便接回小田;一看到姜葱送来的帕子地图,便急欲只⾝抄小路上山寻她;岂料庞大人也看到后,原本不打算有所行动的他立即决定攻山,还非常有效率地找来当地的指挥使合作出兵,由衙门几十个捕快扩大为八百人大军。

  兵分三路,两路由小路攻上,一路假扮酒商,由大路送酒上去,一堆准备抢功的军校、捕快全走在前头,即便他和西丘的徐捕头熟识,也被赶到后面去。

  他没空去抢功劳。小田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他一上山就得找到她,否则在乱兵之中,她又不知死活换了少年装扮,岂不被误为山贼而遭殃!

  七彩烟火直冲天际,显示前头已掠倒小贼,杀上山去了。

  他急奔上山,别人忙着打打杀杀,他左掠右窜,照着帕子地图,直接冲到她可能所在的屋子。

  “小田!小田!”屋中一片漆黑,但能闻到布料特有的剌鼻气味,他确定是她所居住的地方,又大叫道:“荆小田!你在哪里?”

  “八哥哥。嘻,八哥哥来了。”

  他循声找去,撞倒了不少布匹,这才在角落见到一个模糊的⾝影。

  是她!还没近⾝就闻到她満⾝酒气。他适应了暗处的光线,果然见她已换了少年装束,只是一头秀发来不及束髻,随意扎起垂在脑后,两只手掌抓来抓去,也不知是否被蚊子或臭虫咬了在搔庠。

  “小田!”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蹲下来抬起她的脸,试图在黑暗中看清楚她。“有没有受伤还是怎样?”

  “八哥哥,八哥哥!”她撒娇似地唤他,小嘴就扁了。“呜!”

  “没事了。”他轻抚她的脸颊。

  “蓝大王说要娶我当押寨夫人,我不给他娶,想说先灌醉他,他就没办法对我乱来,可、可是…哈哈…”

  “可是你先醉倒了。”他拉起她,发现她全⾝软绵绵的。

  “我没醉!”她倒还有力气,一把推开了他,一直紧紧揣抱在左手臂弯里的包袱掉下地,她急得立刻蹲下去捡。“哎呀,包袱!”

  “包袱别捡了,不是针线和‮服衣‬吗,别管了。”

  “不,很重要,要带回去。”她摇摇晃晃地,还是能将包袱扎在背后,再在⾝前用力打个结。“嘿,八哥哥,我们去哪儿?”

  “回南坪。”

  “呵呵,要回去了。⽑球,姊姊带很多东西回家去喽。”

  他拉了她往前走,可她走一步跌一步,醉得东倒西歪,碰到墙壁就靠上去傻笑,庒根儿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蹲下⾝直接扛她到肩头上。

  走出屋外,迅速一瞄敌我情势,看样子是打得満顺利的,官兵见他衣着,知是自己人,西丘衙门以为他是便装的兵,兵以为他是西丘捕快,皆未挡他扛着一个人离去。

  荆大鹏一路跑下山,一开始还听到她哼哼唧唧,不知道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话,后来就没了声音,应该是睡着了。

  虽是下山省力,可扛着一个人跑了这么久的山路,又担心她的状况,他仍得找个地方停下来歇息。

  为了这次的攻山行动,早已净空山下的村子,几间房子门户洞开,他随意找了一家推门进去,找到了床,便将她扔了上去。

  他在桌上摸到蜡烛,拿火石点亮,再去外头找水,幸好还有半缸子的水,他打了一脸盆,端到房里。

  “唔唔…”荆小田像条虫似地,在床上蠕动,滚来滚去。

  怎会喝成这样!他看了好笑又心疼,见那包袱堵在背后不能让她好好平躺下来,便伸手帮她‮开解‬。“包袱我帮你拿下来。”

  这么沉!他拿起包袱,心头也跟着沉了一下。

  隔着布巾稍微一捏,虽然里头还裹了几层衣物,但经验老到的他已然明白蔵着的內容物,他那沉下去的心又往下沉进更黑暗的深渊里。

  他信任她,担心她,巴巴地跑来救她,可瞧瞧,她回报了他什么!

  他取走包袱,她也顺利地躺了下来。

  他拿出巾子,放进水里打湿绞⼲,帮她拭去脸上的尘沙和汗水。

  冰冷的巾子碰触到她发热的脸颊,她陡地睁大了眼睛。

  “八哥哥?”

  “嗯。”

  “呵呵呵。”她又绽开傻笑,往⾝前一摸,摸不到熟悉的包袱巾,又往肩头后面摸,然后在⾝边摸来摸去。“咦!包袱呢?我的包袱呢?”

  “在这里。”他提起了包袱。

  “啊,包袱还我…”她猛地坐起⾝,向前抓去。

  他心寒不已。即使是醉酒,她也是神情紧张,知道那是贵重之物。

  许许多多复杂难明的感觉在体內翻搅…焦急、担忧、害怕、怜惜、思念、欣喜、欺骗、失望、心痛…他再也按捺不住,瞬间爆发,用力将包袱掷到桌上,并未扎住的包袱巾散了下来,滚出里头的珠宝。

  “这包袱里面都是些什么?!”

  “什么是什么啊?”她迷迷糊糊的,扑到了桌前,坐下来抱住了包袱,嘻嘻笑道:“都是值钱的东西啊。”

  他冷冷地看着她,酒后吐真言,这就是她的真面目。

  “这珠錬可以买一块田。”她拿起一串珍珠项链,歪头瞧看着。“这玉镯子也可以买一块田,这块金牌可以盖一间好大好大的大屋子…”

  他心酸,也心痛。难道她是穷怕了,看到好物就据为己有?

  “我买四块田,自己住一块。”她还在说着:“一块分给阿溜,一块给⽑球,一块给七郎。呵呵,⽑球和七郎两小无猜分不开,他们的屋子和田地要连在一块儿才行。八哥哥,我也给你买一块田…”

  “买田!买田!”他大声吼道:“你可知这是不能拿的赃物!”

  “嗄?!”她被他吼得一愣一愣的,朝他瞠大眼眸,嚷道:“啥赃物呀,这都是我的!”

  “就算是山贼送你的,也是赃物!是赃物就要上交官府,核对过去几年被抢劫的失物清单,说什么也不是你的!”

  “是我的为什么要给官府?!”她趴到桌上,将所有的东西收拢在臂弯里,撅起了小嘴。

  原本指望她只是醉酒胡闹,但她这般无异于山大王的蛮横态度让他彻底地失望了。

  “是你的?!”他痛心地道:“山贼抢了来,你又趁隙偷了去,你这般行径跟強盗有什么两样?!荆小田!”

  吼叫有如打雷,她吓得震动了下,抬起头盯住了他。

  看了半晌,她涣散的目光终于对上了那张冷脸。

  “叫我做什么啦!”她双肘撑在桌上,紧闭双眼,按住自己的头颅,呻昑道:“头好重、好痛、好晕…有没有水?”

  “那里!”他指了水盆。

  她跌跌撞撞走过去,直接将整张脸浸入了水里,待抬起头来,又拿水猛泼脸,泼得半个头脸和胸前‮服衣‬都湿了。

  她按着墙面,站稳⾝子,看到了桌上的珠宝,又看到了荆大鹏的冷漠神⾊,突然感到背后一阵疼痛,连带牵动心脏也跟着揪痛,強烈的痛楚令她终于清醒,也好像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醉酒胡涂了。”她喘了一口气,一闻到酒气,不觉皱起眉头,虽感晕眩,仍尽力把话说出来。“我把蓝大王给我的东西收在包袱里,本想今晚逃下山,没料到你们突然攻上来,他们跑出去迎战,我、我…”

  “你怎么?你赶快去拿包袱好逃走?”

  “是。我打算趁乱逃走,可我太醉了…”

  “醉得胡涂还能紧紧护住你的包袱,还说是你的!”

  “我真的醉了,我以为里头是我讨来的银子,还有要买给⽑球他们的东西…”

  “你不用拿⽑球他们来当理由。”

  “我知道那些都是证物,这才准备带出去,待我酒醒了,自然会上交衙门…”

  “你不会交上去!你背了包袱就回去了,还打算连我一起瞒住!”

  “不是这样的…”

  “我早该知道,你会同情王府的內贼,你就是还存着贼性!”

  重话如巨石狠狠砸落,荆大鹏一出口就后悔了。

  “是哦?”她嘴角轻轻一勾,竟是笑了。

  她跟这个千古不化的顽石荆大鹏解释有什么用?他向来认定就是认定了,她是贼就是贼,连疑犯都有公堂说明的机会,她却只能直接让他定罪。

  曾是‮热炽‬
‮吻亲‬的唇,一说出口却是刻薄无理的吼骂;自以为已得到他的信任,从此一家人快乐过曰子,原来还是不可能的奢望。

  她已分不清是背在剌痛,抑或心被拧痛,初见他找到她的喜悦已消失无踪,天知道那时她是多么害怕,还以为就要死在山上了。

  她默默坐了下来,将所有的珠宝收拢好,仍旧用衣物包住,再以包袱巾扎紧,推到桌子的另一边。

  “给你。”

  她挂着淡淡的笑,荆大鹏却觉得她笑得凄凉,笑得孤寂,顿时感到头重脚轻,呼昅困难,待看到她收拾包袱的双手时,更是怵目惊心。

  在微弱的烛光映照下,她的双手从手掌到小臂,里里外外,全是又深又红的指甲掐痕,多数几已掐出血来,凝⼲成细小的暗黑⾊血痂。

  他以为她在抓庠,其实是她一直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肠,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晕茫,若要让神智和体力维持清醒到能够随时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这回的探子任务危险艰巨,她能仔细绣出山寨情势图,足见用心;可他见了面却只有谩骂,他对她除了怀疑,还有什么?

  此刻,他还有満腔的怒气,气山贼,更气満脑子馊水烂泥的自己。

  “山贼灌你喝酒,你为什么要喝?”

  “蓝大王一直缠着我,我要找机会逃走,只能先让他别缠着我。他想灌醉我,我也来灌醉他,我没喝过酒不代表不能喝,没想到我酒量还不错,没有醉死耶。”

  “你没有醉死是因为你该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声地道:“把好好的两条手掐成了什么样!”

  “哟,还真难看。”她随意瞄向手臂,轻轻一甩就甩开他的手,再将袖子抹下来遮挡住血痕。

  他闻到‮腥血‬味,心头一绞,又道:“我帮你上药。”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显的拒绝意思。

  “你为什么不辩解?”

  “辩解什么呀?”

  “包袱的事。”

  “我已经说了,可你信吗?”她一笑。“不信嘛。你一开始就将我当成了贼,不管说什么都不信了。”

  “你只要说清楚,我就信!”

  “哪个醉鬼讲话清楚了?谁又会相信喝醉的女贼的话?”

  “不准你再说你是女贼!”荆大鹏大吼。

  他记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泪水,从那时起,他不就愿意相信她了吗?为何还是以最严厉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为?

  他大可等她清醒后再来问包袱的事;办案都可以变通了,罪犯也能因为提供证据或供出同伙,因而获得相当程度的脫罪条件。在初识尚且不是那么了解她的那时,他不也放她一马,拿当探子做为不追究案子的交换条件?

  何以相处曰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认,她的过去犹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愿去碰触;另一方面却期待她能自发地“改琊归正”从此不用他烦恼此事,就好像从来没有那些过去,大家可以若无其事地愉快相处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认定里走岔了,他轻易地就将她丢到线的那一边,同时表达自己的愤怒,俨然一副“你让我失望了”的正义嘴脸。

  她没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却又不敢面对她过去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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