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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报人的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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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江东时报,陈子锟的眉头不易察觉的微微皱了一下,刘婷赶忙解释道:“我爹只是校对,不是编辑。”

  陈子锟笑了,看來江东时报对自己的诋毁已经人尽皆知了“沒关系,清者自清,你家有几个孩子啊?”

  “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我娘肚子里还有一个。”谈及家事,刘婷有些不好意思起來。

  “那是够人丁兴旺的,就令尊一个人有收入?”陈子锟似乎很有兴致拉家常。

  “嗯,爹每个月有十二块钱薪水,勉强能养家,有时候从乡下外婆家拿点粮食过來,弟弟妹妹们都很健康。”刘婷很认真的回答。

  陈子锟不再打量一下这个聪慧的女大学生,她似乎比林文静还要纤细些,手腕白皙无比,可以看到皮肤下的血管,手指葱般细,,脸色白的有些缺乏血

  “你吃饭吧,不打扰了。”陈子锟起身告辞。

  “督办,您要的文件…”

  “不急,下午找出來就行。”

  陈子锟出了档案室,就看见赵玉峰站在走廊里,脸堆笑,还学前清的规矩打了个千:“大帅,您吉祥,怎么样,还成吧?”

  赵玉峰是跟随陈子锟出生入死的老弟兄,说话沒个分寸,陈子锟也不见怪,笑骂道:“你小子,想什么心思呢?”

  “大帅,刘秘书的薪水,您看怎么安排,要不按高级文员的档次走?”赵玉峰倒是个极有眼色的,早就发觉刘婷家境贫寒了。

  陈子锟沉片刻道:“不必特殊化,就按实习生待遇,每月五块大洋即可。”

  “是!”赵玉峰心领神会,把薪水拔高了,大帅还怎么施恩,他又道:“姓郑那小子怎么办,还让他刷茅房?”

  陈子锟道:“什么时候把茅房刷的比食堂还干净了,什么时候换工作。”

  赵玉峰一挑大拇哥:“大帅,您够狠!”

  …

  四月初,北方战事更加烈,盘踞北京的国民军鹿钟麟部在直鲁联军和奉军的迫下退出京师,撤往南口方向,留守的段政府和警察当局请求军队不要开进北京,但直鲁联军和奉军还是浩浩开进了北京。

  从此,北京便是奉系一家独大的局面了。

  四月十五,段祺瑞宣布下野,这位北洋之虎终于黯然离开了权力中心,乘火车离开北京,据说专列抵达廊坊的时候曾经稍停,段祺瑞问从人,又铮是死在站内还是站外,从人指明方向后,段祺瑞眺望很久,沧然泪下。

  北方混战,交通阻隔,邮件不通,陈子锟派往北京打探消息的人员也杳无音信,五月初一天,江东省督办公署门前來了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穿着皱巴巴的旧西装,蓬头垢面的,谱儿还不小,一嘴京腔,张嘴就要见陈督办。

  “这是我的片子,拿去给你们陈大帅瞅瞅,就说他老朋友到了。”旅人气派十足的递过去一张名片,守门卫士不敢怠慢,急忙报告副官处长,赵玉峰接了名片一看,上面写着京报主笔阮铭川,赶紧到门外,帮阮大记者把行李提着,请到公署会客室,又让仆役打了热水给阮铭川洗脸。

  洗了把脸,阮铭川的精神恢复了一些,道:“有烟么?”

  “有有有。”赵玉峰赶紧掏出三炮台。

  “我的。”门外传來朗的笑声,陈子锟到了,拿出茄力克香烟整包递给阮铭川,又帮他点着火,阮记者狠狠地了几口,云吐雾,闭上眼睛躺在沙发里:“妈的,这几天可把我憋死了。”

  “阮记者怎么如此狼狈,我可是送足了盘的哦。”陈子锟奇道。

  “你给我送盘?”阮铭川更惊讶。

  “是啊。”

  “哈哈哈,原來如此,错啊,你的人沒找到我,我自个儿來了。”

  “北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幅摸样?”

  阮铭川低下头,往日整齐油亮的分头散了下來,挡住眼睛。

  “邵总编被毙了。”阮铭川低声道。

  “什么,邵飘萍被毙了?谁干的!”陈子锟大为惊愕,邵飘萍是京报总编,北京著名的报人,新闻界的泰山北斗,一支笔比刀还要犀利,就算是袁世凯也不敢随便动他,怎么说毙就毙了。

  “奉张干的。”阮铭川狠狠了一口烟“郭松龄反奉时,邵总编在报纸上大骂张作霖,被他们记恨上了,奉军入京后,邵总编觉察不妙,逃到东民巷六国饭店,哪知道家里吵架,非要他去调解,结果还沒走到家门口,就被奉军的特务抓住了,张学良亲自下令毙的。”

  “汉卿下令毙的!”陈子锟倒一口凉气,这位小兄弟,下手可真够黑的。

  “是啊,报界同仁前去求情,张学良只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阮铭川长叹一声,痛苦的摇摇头。

  “京报沒了,北京的报纸也都自动停刊了,人人自危,胡子不讲理啊。”

  陈子锟道:“邵先生骂过袁世凯,骂过段祺瑞,骂过曹锟,一次比一次骂得很,都沒怎么着,怎么到了奉张这儿,新闻记者动动笔头骂骂人,就要掉脑袋了,这事儿做的不地道。”

  阮铭川道惨笑道:“岂止是不地道,清末时期新闻尚且自由,皖系直系军阀虽然昏庸野蛮,倒也懂得大道理,对报人能够容忍,到了直系这儿,多年新闻自由的风气毁于一旦,北京新闻已死,报纸已死,我也被通缉,所以到你这儿來避祸了,老朋友,你可得收容我啊。”

  陈子锟道:“我正是求贤若渴之际,最需要你这样的报人,你來我江东办报,我全力支持。”

  阮铭川转忧为喜:“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哈哈哈,太好了,我就知道來对了,不过咱们先说好,你可不许干涉报纸内容,记者写文章批评你,也不能抓人、封报纸。”

  陈子锟笑道:“你看我像土匪出身的军阀么?”

  阮铭川哈哈大笑:“你本來就是。”

  陈子锟也大笑起來,赵玉峰担心的看看阮记者,心说北京记者就是胆子大,大帅面前敢开这样的玩笑。

  笑完了,阮铭川忽然捂着脸哭了,哭了一会,竟然躺在沙发上睡着了,陈子锟使了个眼色,带着赵玉峰悄悄离开了会客室,吩咐人不许进去,让阮记者好好休息。

  …

  督办公署发薪水的日子到了,刘婷在会计科领到了五块沉甸甸的银元,天喜地的回家去,她家就在报馆附近,是个小三合院,弟弟妹妹正在院子里打闹,母亲坐在门口补旧衣服。

  家里人丁太多,父亲一个人的薪水仅能糊口而已,刘婷从小就沒穿过新衣服,都是大人的旧衣服改的,她穿小了就给弟弟妹妹穿,传到最小的弟弟那里,已经补丁摞补丁了。

  父亲还在报馆加班,江东时报有八个版面,是省内最大报纸,从未在文字上出现过低级错误,就是因为有一批干娴熟的校对和排字工。父亲起早贪黑,经常加班,每月十二块钱薪水,母亲经常唠叨,说他沒用,可父亲说我就是一读书人,除了干这个还能对路,做买卖出苦力我都沒资本啊。

  刘家算是书香门第,祖父是光绪朝的进士,做过一任县令,但是两袖清风,不和贪官污吏同合污,很快就被人弹劾下來,郁郁而终,沒给家里留下几两银子,父亲是光绪末年秀才出身,属于传统老文人,在新文化冲击下,那些旧东西沒有用武之地,只好屈尊去当个校对。

  刘婷一进家门,就把薪水交给了母亲,母亲把五枚银元数了好几遍,欣喜道:“刚上工就拿这么多钱,这大学真不是白上的,快顶上你爹一半薪水了。”

  “娘,给爹买瓶好酒吧,再给弟弟妹妹们买点糖吃。”刘婷甜甜的笑了。

  母亲想了想,排出三块银洋來,道:“婷儿,去扯块布,做件新衣服,好歹也是督办公署的秘书,不能让人家笑话”

  刘婷推辞:“娘,不用了,我就穿这一身,督办都不笑话我的。”

  正说着,父亲回來了,瘦高个,圆框眼镜,蓝布长衫,腋下夹了把油纸伞,四十岁的人,看起來像是五十多岁一般。

  母亲天喜地:“当家的,快來,婷儿发薪水了,有五块大洋呢。”

  母亲见他神色有些不对,便道:“怎么了,又挨骂了?”

  父亲唉声叹气,半晌不说话,被急了,终于來了一句:“昨天的报纸,校对错了一个字,被报馆给辞了。”

  “什么!辞了,凭什么啊,你辛辛苦苦给他们干了这么多年,沒有功劳也有苦劳,错了一个字就辞!还有人情味么,你也是,废物一个,不会和他们吵么!”母亲大发雷霆。

  “我吵了…沒用。”父亲嗫嚅道,两手在身上着。

  “好了,娘,别说了,爹心里也难过。”刘婷很懂事的劝道,其他弟弟妹妹趴在门边瞪着一双双清澈的眼睛看着。

  “小二小三还要学费,欠巷口小卖铺的油盐酱醋钱也得还,这日子怎么过。”母亲开始啜泣。

  “天无绝人之路,再说吧”父亲长叹一声。

  晚饭,父亲沒动筷子。

  深夜,刘婷还看到院子里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她知道,父亲彻夜难眠,这个手无缚之力的文人已经被到了绝路。

  “我要帮家里一把。”刘婷暗暗下定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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